二、靖藏本“发现者”毛国瑶及其家世

《红楼梦》靖藏本涉及的主要人物有毛国瑶、靖应鹍、靖宽荣、王惠萍四人，其中与红学家交往最密切，于保存、传播靖藏本批语“功劳”最大的是毛国瑶。他于1964年将抄有150条靖藏本批语寄给俞平伯，并与俞平伯密集通信讨论《红楼梦》研究中的相关问题，后来连续撰写靖藏本相关研究论文。1982年江苏省红学会成立，毛国瑶在这一年连写三篇有关靖藏本的文章（《曹雪芹、脂砚斋和富察氏的关系》《再谈曹雪芹与富察氏的关系》《再谈靖应鹍藏抄本〈红楼梦〉批语及有关问题》），[38]期间多次应邀参加学术会议，成为江苏省红楼梦学会会员。

毛国瑶对《红楼梦》非常熟悉，尤留意脂批、曹家家世，深度参与红学论争。毛国瑶在靖藏本一案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学界对他并不是很熟悉。迄今为止，谈及当年靖藏本的发现者，多数学者对毛国瑶的认识仍是一位不谙世事的年轻人。那么，事实是否如此？

为全面深入了解毛国瑶其人其事，以及他发现靖藏本的背景，首先要聚焦毛国瑶幼年的成长环境。毛氏家族中有一位毛健全，是贵州大学地质系教授。洗马塘毛氏家族历经百年沧桑，在动荡的时代下与命运抗争，仍恪守祖训，培养了诸多人才，有感于此，毛健全与妻子崔淑萍共同拟订写作提纲、联系亲友，多方调查汇集资料，写成《洗马塘：毛家一百年的故事》，这本书为深入了解毛国瑶其人其事提供了丰富的资料。

毛国瑶，生于1930年。其祖父毛少远，安徽合肥洗马塘人，是一位私塾先生。毛少远育有毛东屏、毛北屏、毛西屏三子，长子毛东屏承续毛少远的私塾事业。三兄弟的青年时期，正值清末民初的动荡年代。1912年，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孙中山被推举为临时大总统。孙中山曾接到一份报告，称当下仍有清朝皇室及不少封建余孽等组织反动势力活动，因此提请范鸿仙广招人员，组织训练铁血军，准备北伐。后来组成了一支五千多人队伍的铁血军，范鸿仙任总司令，下有两支队，又各辖三个大队。这一年，毛东屏得肺结核去世。毛北屏、毛西屏毅然加入铁血军。毛北屏任司令部文书，毛西屏任第一支队下所辖大队的队长。[39]毛北屏就是后来抄存靖藏本批语的毛国瑶的父亲。

有关毛北屏的传奇经历，毛健全有如下口述：

以我的二爹爹（伟按：指毛北屏）而言，他从参加铁血军到上北京求学，与后来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杨振宁的父亲、著名数学家杨武之成为同学、同事，且两家曾同住一处；他获得公费赴美留学却又不得已而在底特律打工，与后曾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的程天放相识，得到程天放的赏识、眷顾，却又数次掩护共产党亲戚；以当面骂蒋介石而“一骂成名”的狂人刘文典被拘押后，是他领衔保释；他曾任驻德国大使馆主事，与著名军事学家蒋百里成为至交，却又辞职回国继续当他的教授……[40]

其后南北和谈，范鸿仙辞去铁血军总司令职务，铁血军中五千人员改编为步兵旅。铁血军解散以后，毛北屏又回到合肥洗马塘。毛西屏曾被南京临时政府陆军部任命为右都尉、陆军第三十五旅七十团一营营长。在孙中山辞去大总统职位后，临时政府迁往北京，毛西屏在北京审计处谋得一份小职员工作。

在兄弟三人中，毛北屏走的路与他兄弟二人不太一样，他从小在家随毛少远读私塾，李鸿章儿子李经方在合肥创办庐州中学堂时，毛少远就把毛北屏送进了学堂，李经方游学海外，对西方现代教育非常熟悉，庐州中学堂设有英文、数学、化学等新课程。在这样的环境中，毛北屏很早就学习了英文、数学等课程，为他后来读南京法政学堂、留学美国打下了基础。

1911年，毛北屏与开馆办私学的费先生二女儿费志明结婚。此后，毛北屏就读于南京法政学堂，又经当时在北京做审计员的毛西屏极力推荐，转学至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历史地理部深造。[41]在北京求学的这段经历，他又结识了合肥老乡杨武之（1896—1973）。杨武之比毛北屏小七岁，去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求学之前，是安徽省立第二中学的应届毕业生。二人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成为挚友。1917年，毛北屏毕业以后，[42]回到合肥，在省立第六师范教授教育学、教育心理学。1921年，在学校图书馆，毛北屏看到了那张改变他命运的报纸。当时，安徽省政府为发展教育事业，为安徽籍且在安徽教育界服务十年以上的人员提供了政府公派留学机会，这则消息就刊登在毛北屏偶然看到的那份报纸上。

1929年编写的《安徽省立大学一览》，其中“教职员姓名”有毛保恒的履历：

姓名：毛保恒　字：北屏　籍贯：安徽合肥

履历：北京高等师范本科毕业，美国金锡维利亚大学学士，印第安纳大学教育硕士，芝加哥大学密西根大学教育学院研究员。曾充安徽省立第六师范第二中学教员，第一职业学校校长，现任安徽教育厅科长。

名称：曾任副教授　所授学程：教育概论

住址或通讯处：圣公会四号[43]

这份履历中涉及的毛北屏教育、工作等信息较为详细，但与实际情形并不相符。

毛保恒英文名为Paoheng Mao，1922年8月在上海乘“南京号”邮轮离开上海。在去美国的轮船上，毛北屏认识了张闻天（1900—1976），后来在美国又认识了程天放（1899—1967），这些人都影响了毛北屏回国以后的经历。尤其是程天放，他学成回国后，时时处处保举、护佑毛北屏。

毛北屏在美国印第安纳州巴特勒大学（Butler University）攻读教育学硕士学位，1925年以毕业论文《中国的中学教育》（Chinese Secondary Education，图表1.7）获得硕士学位，[44]由年级学术委员会主席、动物学家Henry Lane Bruner（1861—1945）教授为其颁发学位证书，与毛北屏同时获得文学硕士学位（Master of Arts）的还有以下四位：Ethel M. Hightower、Ellen Katherine Ocker、Lalit Kumar Shah、Toyozo Wada Nakarai（图表1.8）。[45]毕业以后，毛北屏去了福特汽车公司工作。[46]

毛北屏回国以后，经时任国民政府驻德大使的程天放保荐，担任驻德大使主事。据程天放回忆，当时他虽然已研究过国际公法和国际关系，但对实际外交工作毫无经验，被任命为驻德大使以后，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其中一项就是人的准备，他曾保荐毛北屏为主事。对这段故事，程天放有如下回忆：

驻德公使馆人员很少，当时谭伯羽兄是使馆参事，还兼商务专员，负军事接洽和购买军火责任。二等秘书是谭葆瑞君兼管领事事物。三等秘书是王家鸿君管留学事物。此外还有主事刘君，甲种学习员王学理和黄维立两君，还有两个当地雇用的打字和杂物人员。而且王家鸿君已奉令调部，刘主事也由刘公使调往驻奥使馆，人员更感缺乏。我向汪精卫请求，使馆既然升格，人员也应该充实，蒙汪允许。我就保荐李维果、姚定尘两君做二等秘书，邱长康君做三等秘书，陈泽华君做随员，毛保恒君做主事，大使馆里有了七个正式职员两个甲种学习员。同时蒋委员长以中央政校校长的身份，派外交系毕业的萧作梁、朱建民、周炽夏、斯颂熙四君，到德国去进修，一面在柏林大学研究，一面大使馆做乙种学习员，不领公家薪水而为使馆服务。这样大使馆里连我就有了十六个人工作。[47]

图表1.7 毛北屏的硕士毕业论文《中国的中学教育》（1925.6.15）内页书影

图表1.8 巴特勒大学校友季刊（The Butler Alumnal Quarterly）中的毛北屏

毛北屏被正式任命代理驻德大使主事，时间为1935年8月31日。[48]1935年12月24日，毛北屏随程天放一行从上海乘“朴资丹号”（S.S. Potsdam）游轮前往欧洲。在近一个月的旅途中，毛北屏曾随程天放游览香港、马尼剌、新加坡、槟榔等地。次年1月18日，他们在马赛码头登岸。20日上午抵达巴黎。由萧继荣（1895—1966）陪同游览拿破仑墓、埃菲尔铁塔（Eiffel Tower）、巴黎圣母院等地。21日抵达柏林。[49]

毛北屏对政治没什么兴趣，又加上思念国内亲人，他逐渐失去了对这份工作的兴趣。1937年4月21日，毛北屏在驻德使馆工作一年零五个月后，获准辞去驻德大使主事职务，回国。[50]1949年建国以后，毛北屏听取扬扶清建议，没有去台湾，后来成为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图书组组员。[51]

图表1.9 1930年冬洗马塘毛氏家族贵阳合影[52]

图表1.10 毛北屏生平履历简表[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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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以后，南京市人民政府成立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员会，毛北屏任史料组组长。曾给胡适做过助手、誊校过甲戌本的程万孚也在史料组，[54]任一般组员，系业务骨干，负责主持或参与策划展览。[55]

图表1.11 “南京号”游轮旅美外国乘客名单中的毛北屏登记信息[56]

毛国瑶出生后，正值洗马塘毛家生活条件等各方面开始好转。毛国瑶在20岁之前，一直生活在物质优渥、学殖深厚的家庭中。

邻居张鸿度对毛国瑶有这样一段回忆：

这毛国瑶住在我家后门口附近，他与我父亲很早就相识。记得童年时随父亲在街上与之碰面，总要寒暄几句。毛先生身材颀长，面貌和善，说话带安庆口音。常穿一套蓝色制服，上衣口袋总挂着一支钢笔。他曾在税务部门工作，以后读师范学院中文专业，因故中途肄业，听说又到运输公司工作。[57]

毛国瑶高中毕业后，曾任职浦口税务局，当时靖应鹍在浦口工商联工作，二人因工作相识。毛国瑶1957年初考入合肥师范学院中文系，次年即因言论被划为右派，又因停发“调干”待遇，未能毕业，仍返浦口老家，在浦口东门居委会接受改造。居委会老太太看毛国瑶走投无路，十分可怜，给他安排了一份在长江边上看守芦苇的工作。[58]去年夏天，我去浦口探访，因素材拍摄需要，曾几次去江边取景。溽热夏夜的浦口江边，迟重的货运轮渡缓缓驶来，汽笛沉闷，笼罩江天，当时毛国瑶的沉闷心境也大抵如是。

毛国瑶有较好的文史功底，他对《石头记》批语及当时学术界的研究热点都非常熟悉。这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主动给俞平伯、周汝昌、吴世昌、吴恩裕等红学专家写信并抄寄150条靖藏本批语，及陆续撰写研究《红楼梦》的文章，[59]可以看得出来。毛国瑶探讨曹雪芹家世生平，以靖藏本批语讨论脂畸关系、八十回后故事等，均信手拈来，十分熟稔。尤其是在“文革”期间，南京图书馆藏戚宁本由毛国瑶真正发现并介绍给学术界，并且他将其与有正本做了校勘，初步揭示了戚宁本的文献价值，这也显示了他较高的红学素养。[60]

图表1.12 靖藏本的收藏者与发现者合影[61]

图表1.13 毛国瑶、毛北屏履历对照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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