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吴,道正五年初,神京。
晨星未尽敛其辉,月轮半挂于西天。
东际一轮红日初露,如一炉上等炭火,慢慢烧破了暗夜的帷幕。
广运潭畔已是一派熙攘。
舟船迤逦,人声鼎沸。
七九冻河开,八九燕归来。
南北客商、官宦士绅、游子书生,都欲趁此时节,往来京城。
冬日的河水清澈凛冽,薄雾如轻纱蒙住了整个水面。
寒风微起,点点冰晶上映晨光,烁烁粼粼。
船只陆续进港,一条条缆绳被抛向岸边。
赤裸着黝黑精壮的上身,肩背红痕斑驳的纤夫们争抢着上前,接过缆绳。
以肩为轴,呼喝着号子,口中白气蒸腾,齐齐发力。
或大或小的船只缓缓靠向了岸边一排排的栈桥。
待粗壮的麻绳被仔细绑在了船桩上,纤夫们从穿着厚厚棉袄、呵欠连天的管事手里接过长短不一的算筹,小心地收好后又紧着去排队了。
也有些年轻的,晓得犒劳一下自个,裹着单衣坐到了旁边的小凳上。
在小方桌上仔细排开了五文黄橙橙、亮灿灿的道正通宝。
“店家,一大碗黄米粥,一碟小菜,两只肉馒头,搞快些咧!”
“晓得嘞!”
一旁支起的摊位上,架着的砂锅里咕噜着滚烫的热粥,堆叠起来的蒸笼内白胖胖、热乎乎的肉馒头在慢慢涨大,诱人的香气也晕染进了清晨的薄雾中。
岸边的栈桥上,三五个妇人簇拥着一个小小身影,刚从官船上下来。
那小小的人儿,踩着掐丝蓝绒羊皮小靴,穿一件雪里金遍地锦滚花狸毛袄,外罩宝蓝貂裘对襟褂,束着一条石青松绿双面八丝流苏绦。
暖暖和和,可可爱爱。
身量未足,形销骨瘦。
巴掌大小的脸蛋藏在了雪帽之下,五官稚嫩却精致,蛾眉似蹙非蹙,明眸似泣非泣,唇瓣嫩红如樱。
年不过六、七,就似有了满腔忧思与哀愁。
薄雾轻扑,她皱了皱琼鼻,面上好似不悦,心里却在轻呼:“这必是肉馒头的香味了。”
昨日晚间期盼憧憬又忧心思虑,只浅浅吃了半碗碧粳粥。
眼下很是有些腹饥,但她绝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平白让人耻笑了她去。
她常听得母亲说过,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这几个随船来接的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
须得步步留心,时时在意才是。
瞧着这一行人的气派,码头上的人群多侧目而视,不敢多看,生怕得罪了去。
人群中的一处空地,一排软顶二抬小轿和一辆拉行李的车架早已候着在了。
仆妇们拥簇着她上前,打起轿帘,扶她上了轿。
“起轿咯!”
小轿轻巧平稳地离地,未有一丝多余颤动。
她悄悄松开了扶手,掀起纱帘向外瞧了一瞧。
栈桥的另一边,一二快船也靠了岸。
那腰圆背厚的身影必是她的塾师了,旁边还有一小童,以前也打过照面。
只是对面那人,却是她从未见过的。
身量颇高,双臂颀长,一身月白缂丝缎面薄袄,系绦着靴,别无缀饰。
腰挺背直,头发半束半散(注:未加冠),自然一段风流气度。
只是那薄袄竟比她初秋时节穿得还要薄上几分。
她不由缩了缩头,心下想道:
“这人定是个爱好标致,不知体惜身子的浪荡子了。”
正在腹诽间,那人正巧回身望了过来。
她小手一抖,纱帘兀自垂落,心里却轻咦一声:
“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方才那惊鸿一瞥间,对方的俊俏面容倒是寻常,唯独那双丹凤眼却似刻进了她的心里。
黑白分明,神采慑人,清澈却无带水气,绝不沾着半点桃花眼的影子。
那眼底分明藏着笑意,明明隔着纱窗,却好似看清了她一般,还熟稔地打了个招呼。
她脸颊鼓了鼓,有些不信:
“自己自幼聪慧,三四岁便记事了,清楚记得从未见过此人。
这人个头虽高,面容却是稚嫩,最多...不过比我大出一两岁罢。
哪里有他认得我,我却不识得他的道理?
可,那眼熟的感觉却作不得假。”
还待再望,轿子已过了桥,又转过了街角。
入眼处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自与别处不同。
只是再无刚刚那奇怪的少年了。
她抿了抿唇,端正了身子,不再去想。
【缘+10缕】
“该说不愧是林妹妹吗,只是一面之缘,便多出了10缕缘来,尽抵得上我在乡间一月的收益了!”
章璟瞳孔微缩,收回目光,心中惊叹不已:
这般年纪竟真有如此风华?
其眉娟丽似蹙若颦,横云卧柳,其目明秀瞮似凝凄含露,点漆灼星。
正应着: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凄非凄含露目。
真真是好一株世外仙姝!
怜其才叹道韫掷笔,伤其亡惜玉带挂林。
曹公该是何等用情,方能以文字画下了这独一无二的花中精灵,直教人寤寐思之,辗转反侧。
曹公又是何等无情,才会用那冰冷无情的笔触刻在人柔软心间,待午夜梦回时却早已潸然泪下。
他一时神思不属,怔忡难言。
眼前面阔口方,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的高大中年朗声笑问:
“章小友何故入神?”
章璟这才回神,拱手作揖:
“晚生年幼识浅,初见京都气象,登时目不暇接,不觉出神失态,让雨村先生见笑了。”
高大中年贾姓,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
进士出身,曾做过一任知府,后被免官去职,眼下进京正为了起复而来。
他心中其实已有了六七分把握,故而还有心情顽笑。
这小友,年仅九、十,便只身带着一个小丫头买舟北上,投奔亲戚。
因着道途相同,两人偶而结识。
此子经义不甚精通,但谈吐不凡,见识广博,古今中外皆是谙熟。
更兼射艺不俗,小小年纪竟能开得三力弓,廿步之类例无虚发,也不知是何等人家方能教养出来。
最难得是,毫无骄奢之气,从不恃才自傲。
“少年不凡呐!”
贾雨村心中有感,爱才之心顿起,语重心长道:
“章小友幼凤雏啼,前途远大,待安定下来之后,还要好生研习经义才是。
国朝最重神童,若能崭露头角,当不失青绯之望。”
(注:一品紫色,二至四品绯色,五至七品青色,八、九品绿色。
举人做官多为八九品,故“青绯之望”可理解为祝愿进士及第。
官服颜色设定基本沿袭明制,但明朝因为《论语》中一句“恶紫之夺朱也”在官服中废弃了紫色,本朝恢复。)
“晚生谨受教!”
章璟真心一拜,又祝道:“唯愿雨村先生大鹏展翅,遂凌云志。”
且不论贾雨村后来如何“知恩图报”,眼下能劝他向学,也是交浅言深,一片好意了。
贾雨村一愣,哈哈大笑:
“那便借小友吉言!你我忘年之交,今日就此别过,来日当有再见之期。”
二人稍稍拜别,他一整衣冠,昂首阔步地去了。
可怜那小童提着行李紧追慢赶。
章璟极目远送,心中思量:
“若不出意外,贾雨村此去当能谋得金陵应天府之缺。
朝廷虽封锁了南边的消息,但大变已然不远,希望今日之引,能为来日入局之望,如此也不枉我处心积虑搭上了此人。
大厦倾颓,末世将至,为之奈何?唯有先自救,再救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