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走遍非洲南北的英法双语翻译,穿越成了这个封建王朝的落魄寒门子弟,章璟也曾茫然绝望。
但来都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
只是遗憾的是,红楼他也曾熟读,但只记住了数不清的富贵风流和道不尽的风花雪月。
再有就是,“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凄惨结局。
至于大吴,他不知潜龙、不识大势,难以趋利避害,乘风而起。
甚至还因为高祖皇帝吴朝宗那个小气鬼对自家高祖的不喜,百年间,同安章氏早已从“满门朱紫”沦为了“薄祚寒门”,而且这种歧视一直延续至今。
便宜爹也是因为看不见出头之日,方才自暴自弃。
现在就轮到他了!
正所谓大势难移,在一个封建王朝,皇帝不喜、大臣侧目,他纵有通天的手段,又能如何?
除非易大势,顺潮流!
眼下道正五年,若以公元纪年,却已是1853年。
南方鸦片流毒,烟馆遍地。
有钦差大臣厉行禁烟,查扣洋人商船,销毁数百万斤鸦片,振奋民心士气。
但也因此诱发外交冲突,洋人借此兴兵,正与朝廷在南边激战。
或许是因为汉人朝廷的缘故,或许海禁政策较为宽松的原因,这一天被推迟了十余年,但终究还是来了。
若说红楼梦是勋贵世家的落幕,那大吴此时便是封建帝制的余晖了。
受了九年义务教育的章璟自然知道,这再不止一家一姓之末路,更是华夏大地、亿万苍生之浩劫。
一念及此,他不觉神色怅惘,幽幽暗叹。
青岚闻声瞧去,就见二爷定定出神,眉飞入鬓,眸中星碎。
她看得心疼,急道:
“我原不该说这些的,你身子刚好,大夫嘱咐着,切不可再忧思伤神了。
等到了国公府里,你只管治学,那些碎嘴子、扯闲篇的,瞧我不撕烂他们的嘴!”
章璟回过神,默念了句且行且看罢,转头笑道:
“哪里关你的事,你说的本是在理,只是有外祖母在堂,比族中该要好些的。
我们也不招惹了谁,只管安安生生的,等我长成,能顶门立户了,到时候姐姐还要帮衬我才是。”
青岚重重“嗯”了一声,眼眶红红:
“只要二爷不嫌我赶我,我哪有不帮着二爷的道理。”
章璟就笑:“青岚姐姐可是阿娘亲点的人,我敬着爱着都来不及,哪里能赶你走呢。”
青岚仔细瞧了瞧二爷的神情,并无哀戚,才略略放下了心,回笑了一句:
“二爷惯会拿话哄人,不过我可记住了。”
她听着车外喧嚣,扯过了话题:
“都说神京是天子脚下,分外繁华,二爷快打起帘子,让我也来看看景儿。”
章璟自无不允,随手撩起一角车帘。
青岚好奇地探着脑袋,趴在他身上往外张望。
此时正经过一条通衢大街,都是干干净净的石板路,道路平阔更甚金陵。
大街两侧,胭脂行、绸缎庄、珍宝斋...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从字画笔砚、珠宝古董、绸缎皮货到刀剪陶瓷、胭脂水粉之类,高端大气,应有尽有。
与此大街相连的几处窄道,打眼望去,可见两边摊担绵延,什么甜粥茶汤、馄饨年糕、汤圆烧饼,更是数不胜数。
人群熙攘,欢声鼎沸,真个是笑声如潮人如浪。
这等古代繁华风貌,莫说是青岚了,章璟也未亲眼见过的。
二人拢作一处,静静瞧着,见着新奇处,或低声惊呼,或相视而笑。
车马渐远,神京盛世便径自铺陈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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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皇城坐北朝南,神京西富东贵。
东城,德善坊。
一条私巷将两座气派的国公府隔了开来。
西边的荣国府,紧挨着私巷的一间书房,唤“梦坡斋”的。
冠巾大袖,宽额肃面,留寸许短须的儒雅中年正从里间踱步出来。
其人名唤贾政,字存周,荣国府二老爷,现任工部员外郎。
他就要抬步出门,却瞥见书案上的一封拆开的书信,随手取过,笼在袖里,唤来个小厮问了句:
“昨日那信客,一并送了几封来。”
“回老爷,老爷这儿一封,老太太那一封,还有东路院一封。”
贾政微微颔首,抚须而叹:
“是个有教养的孩子,可惜福薄了些。”
他随口道:“行了,去荣庆堂外候着,等老太太起了,就到外书房寻我。”
小厮领命退下,贾政举步到了院中,借着晨光又取出那信儿读了起来:
“甥男谨禀政舅大人座前,十一月三日奉到手谕,知悉一切...”
他惋惜一叹:
“这字力透纸背,臂力虽是足了,可笔力还欠了些,不过这字体,稳重而不板滞,生动而有法度,很是有些味道,也不知璟哥儿学自何处,等他来了,倒要寻了帖文一观。”
......
“...蒙外祖母慈怜,母舅大人垂问,小子感激涕零,难以言表,唯北向叩首,祷祝钧安...”
东路院里,外书房,着一身细缎织锦,遍绣金钱的富态员外也眯起眼睛正读着一封信。
这人虽住在东路院,却是袭了一等将军的荣国府大老爷,名赦,字恩侯。
“孤哀子丧怙失恃,又久念慈颜,思亲之情不能自已,又先父母临终嘱托,令甥男叩谢慈恩,甥男不敢或违,故将于出月二日起赴神京。
今托信客,谨以尺素,遥寄寸心...”
“可怜我那三妹妹,那么爽利大方的一个人,还有我那嫡亲的妹妹哎,竟都走到我这蠢哥哥的前面去了。”
贾赦摘下叆叇,红了眼眶,垂目伤神了一会,抖落着信笺,又不由轻嗤一声:
“文绉绉的,跟他爹倒是一个德行...”
他捋着斑白的胡须,咂摸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惊道:
“这外甥莫不是要来找媳妇了?来人呐,去把琏二给我叫了过来!”
.......
荣国府西边,贾母院里。
鬓发如银的老太君正歪在榻上熏着暖气,身后鸭蛋脸面,乌油头发的丫鬟倾着身子,仔细伶俐地替他打理着银发。
旁边还站着个周身素净,清雅端庄的年轻妇人,取名李纨,字宫裁的,正拈着信纸,轻声读着:
“...孤哀子于世孓遗,别无亲长,幸有外祖母垂爱,谴使来问,无微不至,外孙涕零难表,恨不能承欢大人膝前。
既久沐慈恩,又奉父母遗命,外孙思亲日切,故急驰入京,待瞻仰慈颜,略尽孝道,再归乡侍守坟茔,耕读余生。
谨肃寸禀,不尽下怀。
奉书恭启,并叩金安。
外孙章璟叩禀。
道正壬子年十一月十日,棚中。”
及至读完,屋内或坐或站的妇人们面上哀婉,心思各异,但见老太君垂目不语,一时摸不清想法,便都不说话。
侍立着的丫鬟们更是个个屏气敛声。
后院传来一阵响动,轻快利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