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时拾旧事(下)

“而就在三年后,也就是一九二六年,老头子记得很清楚,当时我犯了些错,我的师傅呢,罚我禁足半年,在观里抄经,《南华经》,《淮南子》各抄了,呃,应该是一千遍,就在这么一个契机下,我可能是静极思动,道心生发,鬼使神差般的找到了一块青石,只用了一把解石刀,花三天时间雕刻出了我前半生最得意的一件作品,那是一尊西王母的石刻。”

“哪怕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忘不了那天的感受,就在那么一瞬间,那么一个节点,就像是碰到了至人传妙法一般,我不再是我,天地拿起了我,开始使用我,那也是我第一次对巧夺天工这个词有了更新的理解,我的师傅看到那件作品,激动的不能自已,当天就把观里剩余的传承全都交给了我,任命我为观主,自己下山云游去了。”

惊鸿子老道说到这儿,似乎有些唏嘘,又好似在回想当年的峥嵘岁月,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扯得有些远了,我们言归正传,就是这一尊西王母的石刻,成了我和你爷爷拉近关系的关键。当时你爷爷自出关以后,就起身上了路,拜访了天下的书画名家,丹青大派,每到一个地方就与人斗画,以黄金百斤为赌注,只要赢了对方,便要求观览人家家里关于字画的古籍,技法,借此完善自身。”

“前后不过七年时间,他已经将各个流派的技法烂熟于胸,不管什么画作都可以信手拈来,最后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规律,在技这一方面,正式达到了巅峰,在往上,他便要开始去探寻所谓道的存在,而恰巧就在此时,他不知从何人那里听说我这里有一尊有神的西王母的石刻,便找上了门来,提出想要看一看这一尊石刻。”

“后来呢?”

“你爷爷这一看,就是三天三夜,端坐在那里,跟西王母对视,滴水未沾,粒米未进,简直比石像更像一尊石像,一直到了第四日,他才从石像前起身。”

“我不知道你爷爷在那三天里有没有收获,有多大收获,但他在站起来之后,问了我一个问题,叫我至今都记忆犹新,他问我:空境,就是最高的境界了吗?如果达到了这一个境界,我们之后还有路可以走吗?”

“一开始,我觉得你爷爷的问题很荒谬,因为这在圈内属于常识一样的东西,谁都知道化境,然后是空境,是属于至高的领域,我们连这个境界都无法达到,根本无法以那个角度去思考,还去想之后的事,未免是有些太好高骛远了。”

惊鸿子继续说道,

“但你爷爷随后向我解释道,说他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是因为他在这些年中精读过许多典籍,发现了一件事,但凡是真正有用的道理,一定是会用非常浅显的语言表达出来的,一定是会让每一个普罗大众都能相信并理解的,所谓大道至简,但这个所谓的「空」,确是有理解门槛的,并不是谁都能理解的,所以这并不像是一个最终的境界。”

“我很惊奇,我不明白你爷爷为什么会从这方面思考,因为他显然是能理解所谓「空」的人,他理应无法像无法理解的人一样思考,就像大多数人都认为真理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一样,人们对于自己能理解的东西往往是笃信的,但他偏偏跨过了这一道墙。”

“众所周知,修行,听起来玄之又玄,但顾名思义不过是修持行为,修行的本质是为了让人更好的去生活,而非是让人将生活的重心偏移到修行上,所以它所衍生的一切概念,其实都是要惠及人的本身,是所有人都能受益的道理的总结,所以你爷爷认为,空境不是终点,在它之后,一定还有一个境界,一个能让所有人都能理解的境界。”

“所有人都能理解的境界嘛。”顾识盈顺着爷爷留下来的思路想了想,他的理论虽然听起来有种假大空的匪夷所思感,但一旦结合着修行之人的眼光看,居然透露着一种诡异的合理之感。

“所以前辈,最后你们有得出结论吗?”

顾识盈忍不住问道。

“我不知道,至少在这一次见面中,我俩并没有得出结论,”惊鸿子摇了摇头,说道,“这就是我和你爷爷见过的最后一面,他之后得出了什么结论,我无从得知。哦,严格来说,其实也算不上最后一面,后来在抗战期间,我在异人战场还与你爷爷见过一面,只不过当时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连话都来不及说,就各自奔赴目的地了,我只记得那次打的很激烈,我凭借着寄托在西王母神像中的那一对猖兵,被七个阴阳师包围,最终我险死逃生,只可惜我那西王母石刻就这样折在那儿了,我脸上这一道疤也是当时留下的。”

“喔……”顾识盈顿时肃然起敬,紧接着又是一阵惋惜,没能得见一副如此出众的作品,这么一件具有文化传承意义的珍宝就这样毁于战争。

“抗战结束后,我其实也找人打探过你爷爷的消息,只是你爷爷当时已经相当于退出了异人圈,除了极少的几个脾气相投的朋友,很少和圈里的人联系,我只是隐隐约约听说过,他好像经历了一场变故,之后就再没有他的消息,现在想想,大概在那时候他就已经改名了。”

“……是和王家有关系吗?”顾识盈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王家?!神涂吗?”惊鸿子一愣,脸上写满了疑惑,开口问道,“这是谁跟你说的?”

“呃,乃是晚辈大胆臆测。”顾识盈实话实说。

“啧啧,嘿,我就说老顾这个人别扭,有啥话也不跟人明说,偏的你这么个孙子想法也多,居然能牵强附会到王家头上。啧啧,”惊鸿子笑着摇了摇头,开口说道,“虽然这件事具体什么情况我不太了解,但最起码我敢肯定,你爷爷的事儿,跟王家一点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