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当相懋好似义无反顾地将我落在距离他们教室几十米开外的办公室后,我诚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尤其是似乎所有人都能自给自足时,我的参与成为了无足轻重存在。娇弱、麻烦与惹是生非也许是他们将施加于我的猜疑,那种成为累赘的自惭形秽再度席卷我全身,正是在这般已经全然不再奇怪的颓废下,我恍然觉得,再无情的怪物也不会更加可怖了。

我明白似乎一时半会儿我没办法拿到我的手机了,毕竟我的教室据此相差一个楼层,第六感总是告知我孤身一人上楼去必然遭逢不测,可相懋为首的男生们会因为我一人的利益而动身吗?我不确定。

于是我继续拖着这沉重的钢棍,仿佛是它主动拖拽着我而非我攥着它似地,倒有些步履维艰地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尽管期间任然不时回首凝视那漫长走廊的深处,怀疑那些视野盲区里的拐角是否会尖啸着蹦出怪物将我顷刻扑倒,并且时时刻刻在我耳旁低语似的余响好似在逐渐放大,也许我很快便能接近那神秘源头一查究竟了。

再临近教室时,我已然能听见男生们对于各类阔别许久的新闻的喋喋不休,他们没有为什么变故而黯然神伤,倒是放开束缚般谈论、痛斥或是叱骂。

正当我路过公厕时,我越发因为那些持久不散的低声的躁动而觉得心里发毛,仿佛那间只能接受到楼宇间微弱光明的女厕内接二连三地传来水泡破裂声、疾风骤然穿梭声或是指尖摩擦梳齿声,那种诡异的声音令我莫名觉得熟系,并且同时揪住我的心,将我一步一步拉近。

我握紧了钢棍,经历两个转角,实在是有些忐忑不安地走了进去。

似乎一切并没有异常,也许是因为我果真幻听了,可一扇扇虚掩或大开的蓝漆门在微风的轻拂下一动不动,反而是送来一阵即使是口罩也无法隔绝的恶臭,那些蕴藏着死亡的腐臭中又夹杂了一丝诡异的甘甜,使人第一反应并不是呕吐,反而是一阵短暂的晕头转向,恍若整个人尽数失去骨架支撑,摇摇晃晃地踩在棉花地上似的。

我得离开!我只是这般想,可身体无法控制地想要深入去探明这股气味的源头,仿佛它已然为我套上了铁索将我拽向深渊。

“啊!我靠……!”

我为眼前的景象吓得骤然倒下,满脑子的晕眩感令我几度无法挣扎着从打滑的潮湿地面上爬起来。钢管落地砸中瓷砖的刺耳响声将不远的男生们吸引过来,他们嘈杂的响动在我的耳鸣中逐渐变得清晰。

“怎么了?”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回应着,随后都围拢在我身后。

“快起来!发生什么事了?”相懋拉住我的胳膊试图将我从地上拽起来,同时发现了我目不转睛地正惶恐地盯着什么似的。于是,所有人都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虚掩的门后。

在光线被门阻隔的昏暗里,一个浮肿的身形倚靠在墙壁上。我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究竟是人,还是形似人的由粘稠的血肉随意地拼接、黏合、扭曲的尸块。在那些长满大小不一的橙色疱疹的、覆盖着攀附的栅网状的菌丝的、灰白色的浓水与粘稠血液混合的肉体上,被不断膨胀的菌块撑得鼓鼓的衣物与黏糊糊的皮肉粘连在一起。

它的整个主体都似乎与墙壁合为一体,蔓延的菌丝如同一朵朵铺平的折扇状的花瓣,如针孔般密密麻麻的空隙拥挤分布在其中,附着在表面的主干正如同触手般紧紧地伸长着。

尸体隐隐约约能看出来一副溃烂的、模糊的面孔,如枯草般随风飘逸的稀稀疏疏的细长菌丝镶嵌在每一个毛孔中,那副面孔的整个额头已经被白花花的菌丝附着,塌软的眼睛简直如正在融化的冰激凌球松弛地耷拉在脸颊上。

那张几乎脱落的下巴时而一张一合,从幽闭的喉间任然传来那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梳齿的清脆声。我敢肯定,正是这阵嘶哑的低吟,将我莫名的吸引而来。

“这是什么恶心的东西……呕……”

夏提一手匆忙按压住口罩,一手不停地扇开四处包围的蝇虫,拼命地推搡开其他人向外跑去。

“它……它还活着……”我已然语无伦次,只有狼狈地不断试图朝门外挪动,但双腿麻木般无力令我几度趔趄,好不容易扶着墙逃到门外,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后,才迟疑不决地折返回去。

“这是保洁阿姨……!”相懋在里面嚷嚷说到,“她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仅仅在这一天的时间里,这鬼东西便长成了这副模样……”

他与同样杵在一旁的谭启面面相觑,似乎在无言的眼神间达成了某种相同的意见,于是相懋捂紧了口罩,一气呵成,抡起钢管便朝着那副血肉模糊的面孔上砸去,破碎的疱疹溅射出脓液,碎裂的骨屑黏连着丝状的肌肉垂下来,几乎折断的脖颈依靠撕裂的皮肤勉强连接。

“都快出去,快出去!”

他呵斥着将我们所有人推出厕所,在楼道里才能松开那口紧紧憋在肺间的粗气,撑着膝盖仿佛随时将晕厥过去似的气喘吁吁,随后丝毫不再顾虑什么空气污染,一把扯下溅血的口罩,露出一个不再神情紧绷、倒是有些释怀的微笑。

“这么一来,估计咱所有人都吸了不少孢子咧……”夏提苦笑着说道,“希望咱不会因为吸得太多,老早就发病了!不然,可真是为难了渝森他们。”

我看着相懋的面庞,不免为他的行径感到些许畏惧,于是在角落里默默掩面捂住自己的口罩。而相懋并没有因为成为团体中的异类而被排挤,反而夏提搂住他的脖子,搭着他的肩,仿佛方才的一切并没有发生似地与他说笑着:

“什么嘛……要变成丧尸的话,咱得一块儿,不能把谁落下呀,哈哈……”

“你可别把我吃了,我怕疼!”相懋笑着说道。

可我对他们的玩笑话没有丝毫参与感,更没有苦中作乐的闲心,那堆肉块对我而言依然历历在目,一股恶心、畏怯与震撼缠绕住我令我无法从那噩梦般的遭遇中脱身。在他们不分场合的作乐下,我切切询问:

“她到底是,怎么变成这幅模样的?”

“不必说,她一定是我们学校里最早被直接感染的那一批,不然为什么年级组舍得紧急停课?”相懋叉腰回答,“也许是当教学楼的学生都完成撤离,那些驻留在教学楼的人要么是遭到了它们的直接袭击,要么仅仅是正巧在此时发病,可不论怎么说,能发展成这般规模,实在难以置信……但这并不能证明它们是从校外有目的地跑进学校的,而是,和大多数地区被感染的人一样,不约而同地在某个时间段开始出现症状,毕竟,这玩意儿是有潜伏期的……

“更何况,按照新闻和短信的说法,从昨晚开始,咱这儿这般偏僻的地区也沦陷了……”

“行了,相懋!不管事实如何,一切已经发展成这般模样了,倒不如先赶紧回去,至少让他们和家人有点儿联系。”

也许我正是这般恍如空气的存在,甚至于连空气都能在污染后遭受一番质疑,而对于我,除了谭启徘徊几步后回首顾盼外,相懋与夏提似乎更在意自己的行径,匆匆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楼梯口。

“我想去拿一下我的手机,要不,你先走吧……”

我不知谭启是否能察觉到我语气重带着的惝恍与义无反顾,我只希望他能随着其他人回到热闹的终末中,从而将我一个人遗忘在危机四伏的绝境里,我不明白自己为何有这般欲望,但我只认为,或许仅此默默地消失才能使得所有人感到称心如意,或者让我可以不再继续忍受旁观一切似的孑然一身。

佳怡怎么办?也许艳旭会守在她身旁吧,我想,毕竟我与她所展现的美好也许不过是建立在没有除艳旭外的第三者的基础上,倘若所有的变故都未曾发生,我此刻手头攥着的是笔而非冷冰冰的铁棍,那么佳怡会和更契合她的好姐妹、好闺蜜一同度过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的高中时光吧。

我总是感到自责,尤其是在我认为最好的知己无视自己时,总是不免认为他人的漠视是自己的过错,可我明明尽了全力顺从所有人的意愿,我什么也没做错过,我只是时常为我自己的存在感到羞耻从而表现得内向与沉默而已。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抱歉让你担心了,你赶紧回去,不然相懋会指责你了……”

我感到眼角有些潮湿,一边匆匆拿衣袖抹掉,生怕让别人指责我的怯懦的玻璃心,一边又自顾自地快步朝着相反的方向跑上楼去,简直如一阵风似地消失在他的眼中。

毕竟,不会有人在意我什么时候消失,因而我的背道而驰、我的脱离、我的偏执也许并不会成为任何人的累赘,反而可能还是一件轻快的事儿吧。

空无一物的四楼,只剩下走廊间被风吹起的试卷,簌簌的萧条,仿佛已然不再拥有我昨日刚离开时暗中庆幸的记忆。我抬眼凝望远离能接受到微薄日光的窗户的楼层深处,朦胧的昏暗,混杂着那阵依然无法消除的不安的怪响。

本能的恐惧还是使我不由得胆寒,有些后悔了,但一想到办公室据此并非多远,便硬着头皮朝那边儿蹑手蹑脚地走去。

我的脚步陡然变得沉重,前路的未知不时滞涩我的步伐,直到站在紧闭的办公室门前,我心中的忐忑才逐而化作更大的恐惧。瑟索的手搭在把手上,却完全没有足以按动它的力气,掌间的冷汗润湿了间隙,顷刻又变得冰凉。

我听见了,我能笃定,这房间中正藏匿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可当我索性一把拧动把手,刚刚将门推开一个狭窄的缝隙,准备立刻推门而进直面时,突然从缝隙间闪过的黑影靠着一股雄劲,又砰的一声从内部将门顶住,巨大的作用力直接将我推到在地。摔落的钢棍,与这如雷贯耳似的动静,在一片死寂的楼层间仿佛发生了一起没有硝烟的爆炸,使我半天没有从恍惚间回过神来。

“哎呀……!”

我倒在地上,仿佛整个身子快散架似地,甚是困难地试图扶着门框站起身来。

那里面到底会是什么东西?难道是和那具狰狞的尸体一样令人畏惧的怪物?我不免有些脊背发凉,战栗的双腿不断驱使着我离开这儿,但当我下定决心将要撒腿便逃时,一切已然太迟了。

楼道的尽头倏忽传出一阵野兽似的尖啸,仿佛整座楼的都被震撼地摇摇晃晃,这般刺破耳膜的锐利似乎深入骨髓,令我仿佛被冻结在原地一般怔住。

我看清了几张熟悉的、却仿佛被折磨得难以辨认的面孔,我用尽力气遏制自己的一声声因为紧张而难以的通畅的喘息,仿佛身体随时将伴随一阵尖叫彻底瘫倒下去。它们跑得太快了,我根本来不及从惊愕与木然中回过神来,便在迷迷糊糊中再度被一种要命的蛮劲推倒。

“李老师,不要!他妈的……!”

我的双手死死揪住这形如语文老师的怪物的那僵硬地如枯树干似的脖颈,意图一把将他撂到侧身,然而即使我抵挡住了它那副流淌着鲜血的尖牙,一双被红漆浸泡似的血手拼命地不断向我进行殴打与抓挠。那双掩藏在破碎的眼镜后的苍白地令我无法忘却的眼睛,终于在今日与我对视,仿佛已然抽空我躯体内的所有力量。

“啊……你滚开啊!他妈的……”

我朝四周疯狂环顾,从人类本能中激发的求生欲使我不得不在最短的时间限制中找到脱身的方法,可眼看着另一个怪物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四肢,饥渴难耐地朝着我扑来,我却丝毫拿这与我相视的怪物没办法,我不得不在它一声接一声因为无法咬住猎物而嘶吼下同时保持手臂不多的力量与头脑的清醒,可无论怎么白费功夫,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成为无可避免的宿命。

我几近放弃,甚至希望怪物的獠牙能少带给我半点儿疼痛,然而我在余光里瞥见,搁置在楼道中的灭火器铁箱正距离我不足半米,而我此刻才须臾间发现。怪物不断张合的下颌骨让牙齿间不断发出清脆的磕碰与尖锐的摩擦,仿佛它对于我身体中流淌的血液以觊觎多时。

它在我手中不断挣扎,于是我只有凭借最后半丝力气将它甩出去,几乎连带着我的双臂一块儿飞出去似地,将它的太阳穴不偏不倚地磕在铁皮焊接的转角处,在宛如滚雷一般的震动后,飞溅的血液如同瞬间炸开的火山似地不停往外涌出,一股接一股地飞上整座墙壁。弹指间,这只可怖的怪物便立刻没了动静,整个七巧里都缓缓流出血来。

然而,不等我从濒死的反抗中喘口气,另一头怪物已经摆出一副饿虎扑杀的姿态。

“哎呀!”我慌忙弯腰从地上抄起铁棍,不停喘着大气令我的双手无法控制地发颤。在它即将接近我,并冲着我的颈动脉狠狠地咬上一口时,我双目死死盯住它的行径,迅速侧身,向着它的脸上挥出使尽浑身解数的一棒,甚至于在半空中将它截停,令这怪物依靠着惯性面朝地摔了一跤。

它缓缓抬起一张凹陷得难以分辨的脸,整个鼻梁骨在碎裂后都镶嵌在了面颊上,而一双血淋淋的双目在它艰难地拧过头后死死地锁定着我。

“奕帆!快让开,离那东西远点儿!”

谭启飞似地从不远的楼梯口冲上来,随后连续几个大步,咬牙切齿地抡起铁棍,在即将靠近那只倒在地上正要挣扎着腾起身子的怪物时,几乎将整个舒展开的躯干再度折叠起来,仅是分秒的功夫,便将那怪物的脑门砸得四分五裂,带着血丝的脑仁如同油腻的肥肉似地浸在满地如河一样的血泊中,碎裂的颅骨飞溅到我的身上,倒是令我不由得打了几个颤。

“你没事儿吧?快让我看看……!”

回过神来的我简直无法相信方才我做了什么,我杀了人,可我只想痛哭一场,让两行清澈的泪冲刷去满脸的血渍。我蹲在墙角中,不管身上的血腥味有多么难以接受,我都自顾自地将脑袋埋在胳膊里,任凭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袖,任凭谭启呆滞地看着莫名其妙的我。

“你不知道,我差点儿就死了,而且会被两个怪物撕碎了吃掉!”

我泪涔涔地呜咽地向他诉苦,尽管我知道他投来的可能是十足的鄙夷或是冷嘲热讽,但当我抬头望向站在两具尸首旁的谭启,他似乎任然在避讳着什么,只是给我一个安慰的微笑,仿佛在关切地告诉我一切的危险都已结束,不必要再伤心了。

“没事了,你看,至少他俩都死透了,”他不管我是否同意,便拉住我的胳膊,不,是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在被冰冷的汗水浸湿后,我已经很难相信他的肢体有那般平静的暖和。

“瞧瞧你这脸,多脏啊……”他不知何时从衣兜里取出两三张干净的卫生纸,一点儿一点儿地将我额头上的血污擦干净,顺便又为我换上了他自己的新口罩。说真的,他离我好近!似乎这般奇怪的体会我从未感受过,我也从未感想象过。

“我会死吗?”我不免为自己这句无缘无故的疑问感到些可笑,“我是说,如果我把这些怪物带着孢子的血腥味都吸过一遍,那是不是我也会变成这样了?”

这会儿,原本紧锁的办公室门,在悄无声息中拉开了。

我不知道门后是谁,但他那一下粗鲁与无情的推门对我造成的疼痛我依然清晰记得,于是我给谭启一个不快的眼神,顺便又噘嘴示意他。

可我完全没料到谭启竟然能如此愤恨,简直是铆足了劲地迈步上前,抬起拳头便将门向内搡开,在这番不可阻挡的攻势下,我也紧随其后进入办公室里。

“他妈的没想到是你这畜生东西……”

与我有遭受一般被撞倒在地的,正是那个嚣张跋扈的梁主任,遇到他手下对他恨之入骨的学生,也算是他倒霉了。谭启似乎在他面前没有表现出丝毫敬畏与奉承,反而是似乎曾经早已顶撞过一番不再退让。相较之下,这小身板的年级主任倒是失去了先前表面上的淫威,坐在地上狼狈地后退,一手颤巍巍地将摔掉的眼镜重新拾起来。

“喂……!你这学生怎么说话的?我看你是……胆子肥了!”

似乎谭启正为他将我拒之门外这件事儿感到怒不可遏,随时都可能胖揍他一顿。但当他正放纵自己的怒火时,似乎用余光瞥见了我的难堪,于是又在一阵深呼吸后平静下来。

“你为什么要把我锁在外面啊?刚刚差点儿害死我了。”

我严肃地质问他,可他却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反倒是义正言辞地批评我一顿,仿佛他任然时从前那个手掌大权的主任似地板着一副不容置疑的臭脸。

“我怎么不能关门了?你也看见了那东西又多恐怖,我要是不关门,把他们放进来,那我们不都得死?倒不如别让你进来,至少我还能活着,懂吗?你真是不明白尊师重教……!”

“那你也不能……”

“他妈的,”他又悻悻地好似旁若无人一般讲起他自己的遭遇,“小李本来说自己不舒服想休息休息,加上我那时以为他没什么问题,没想到还是莫名其妙地疯掉了,你觉得我还能放心地把你放进来?得了吧!我自己整天翻那些学生的桌框找零食都不够吃的,怎么还会让你这个潜在的危险进来?”

他似乎想破罐子破摔,但当他撒气走到门口时,又踟蹰着踱步回来,似乎门外还有着什么恐怖东西的存在使他无法离开。而这位任然面不改色的年级主任,倒是优哉游哉地随便找了个办公椅躺下,将整个脑袋都埋在手机屏幕后面,也许他正心想着依靠我们为他带来安全。

也许是因为曾经的我逆来顺受的性格使我几乎不可能与之产生什么矛盾,反而过去他倒是很喜欢如我一般老老实实的乖学生,虽说他曾立下的诸多规则,例如强制自愿补课、公然不按法定节假日时长返校、取消运动会,甚至于是小到禁止商店售卖方便面的琐事,但,对于沉默不语的我而言,这些千夫所指的举措与我而言倒有些无痛无痒。

因此我并不在乎谭启杵在他面前对他的过往一一数落盘算,只是绕行着跑去找找自己的、以及艳旭和佳怡的手机。

“妈妈!”我拨通了电话,所有的情绪都随着一声真挚的呼唤迸发出来,整个人都在难以控制的发抖,连声音也变得期期艾艾的,仿佛攥紧的手机随时会从手心里滑落。

在她的工厂里,有勇有谋的工人团结着利用厂区的围墙与世隔绝,在几乎人烟罕至的郊外,他们竟然能自给自足地过着鸡犬桑麻的安逸生活。偶尔能利用空旷的野地围剿零星的怪物,潜入白杨树林里猎捕从别人圈里逃出的羊,或者到附近的乡镇上溜达找找必需品。

于是我向她提起来被人为改进的孢子增强了空气传播能力的事儿,然而她似乎毫不在意,倒是坚决地认为戴好了口罩便不会出什么问题,却任然牵肠挂肚地安慰了我许久。

“哎呀,宝宝,你在担心什么呢?就算到最后每个人都会疯掉变成怪物,那咱一家,不还是会团团圆圆的吗?你就不要担心太多了啊,多穿衣服,把饭吃饱,女孩子家家的一定要注意一下自己的安全啊!希望你身边儿有值得信任的人吧,现在周阿姨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猜她那边儿应该是出什么事儿了……你一定要小心为先啊!”

我不知道下一次的通话能在什么时候,更不知道这场危机是否会导致电力与网络的中断,在这个希望如同流水般潺潺流逝的时段,我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不能死,我所关心的任何人都不能死,或者说,我不再希望谁被独自遗弃在满是怪物的世界中,消化孤独的痛苦。

更何况,妈妈逐渐成为了我在这充满厌腻感的生活里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即使我也曾试图凭借死亡的恐惧来威胁她……

“要不咱还是先回去会合吧,不要理这个老东西,让他自己待在自己的安全屋里吧!”谭启在我不经意间在我耳旁说道,而我才从混沌的思绪中缓过神,提着装着手机的塑料口袋。然而在即将一个箭步冲出门外时,梁主任一把扯住我的胳膊,令我险些再度栽一个跟头。

“哎呀!你……!”

“都别走!”他故作镇定地冲着我俩训斥道,“你们一直都在哪儿躲着呢?快让我去看看!”他将我当成一个软柿子似地缠住不放,我也明白他那副在谭启口中所谓官僚主义的嘴脸在进入学生们的群体后会发生什么,尽管相懋他们当然不会忍让这个家伙,但为了不必要的潜在的麻烦和危机,我依然万般想拒绝他。

可话到嘴边,我总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让我为拒绝他人这件事上蒙上一层莫名的罪恶与羞愧的阴影。

“你不是想要安全吗?那就别出来了!瞧瞧这外面多危险?”谭启跨过那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大步流星地走到楼梯口后,又回头给梁主任投去一个容不得质疑的目光,“要是你擅自闯进到咱的队伍里,那到时候可没有人会给你打掩护了,你可就等着吃棍子吧!”我此刻倒有些同情他那可怜巴巴的模样。

“等到这事儿完,可没有你们好果子吃的!我……我一定会上报给领导,然后给你们记大过!再……再开除你们这几个!”他的嘴唇不住地打颤,比比划划的手却又毫无力气似地不敢明目张胆地表现出他的图谋不轨,一副雷声大雨点小的阵仗是他最后的负隅顽抗了。

他可真是个难缠的家伙,也许连谭启的眼中满满是将他丢进怪物堆里的恨意。不过好在,这个家伙并没有死皮赖脸地尾随我们,可我任然疑惧地两步一回头,心中满是被什么东西窥视着一般的忐忑不定。

可我的顾虑终究是灵验了。

“他妈的!救救我!你们几个别顾着看啊……!”

梁主任从一楼尽头的拐角后闪身而出,正要连滚带爬地从我们身旁擦肩而过爬上二楼时,一个风驰电掣的身影弹指间似乎快将他嵌入地里似地扑倒他。

在一阵接一阵无法平息的、越发明显的、却不知所踪的嘶吼声里,尽管我双手握紧铁棍,却任然被骇得不由自主地愣住,浑身战栗,脑袋像是陀螺似地朝各个可能潜藏有危险的角落里探视,却未留意到谭启已然一棍子将趴在他背上的怪物击飞开来。

当梁主任如脱缰野马似地冲出几米开外,慌乱的脚步声才提醒着我立刻朝楼外跑去,追随谭启的后尘,但当我不时回首张望,从楼梯间下的后门——那个正对着食堂的入口处忽地涌进来许多怪物,它们多得可怕,几乎将两三米宽的双开防火门挤得裂开。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我几乎断气地急喘着询问谭启,可他跑得飞快,我的声音简直无法追上他的耳廓。

他想要从正门冲出去,跑回商店!但猛然他撤回脚步,在地上打滑似地迫切改变了方向,因为此刻前门也被好几些个怪物围堵。它们的目标明确,却任然急不可耐地撞上了虚掩的玻璃门,留下一片泛黑的血渍。

我没有来得及如他那般捷地转身,几近险些与怪物装了个满怀。那些口中伴随着对于食物的几乎疯狂的渴望溅射出一股股不知是谁的血液,扭曲与暴戾的面目使我即使害怕地几乎要闭紧双目尖叫着痛哭流涕,也不得不为了看清道路与谭启的背影而遏制自己本性里的恐惧。

“快进去!”

他用甩一般的力度拉开一道房门,而梁主任顷刻便惊慌失措地钻进去,留下谭启一人独自守在门口等候我这个拖油瓶追上去。但我所面朝的走廊的尽头又仿佛从地缝里钻出来似地闪出一个怪物,与紧随我身后的怪物形成包夹。

我已然力竭,也许倏忽便能眼前一黑晕死过去,更何况我总感觉怪物的利爪正勾住我的脊背,意图将我拖入地狱。

“抓到你了!李奕!再坚持一下……”

我记不清自己如何逃生至安全的天顶下,只觉得喉咙干疼,两眼昏黑,四肢疲软使我蹲伏在墙角许久才晃晃悠悠地从惊慌失措里缓过劲来。

谭启已经锁上了门,还拖来沉重的档案柜抵在门前,当我彻底恢复意识,那一阵阵疯狂的砸门声逐渐消逝了,只剩下些许远处的尖叫与呼喊,也许正有人经历着与我们相同的危机。

“我猜是食堂出事儿了,瞧瞧这规模,他们简直像是同时发病的,我猜,其他逃跑的人也不好受的……”他逐渐平复呼吸后,挺直了腰板说道,“都怪你出的馊主意,他妈的,现在把他们全祸害死了!那些……”

“你可别一副据理力争的模样,我跟你说……!”梁主任任然不改他那副作威作福的姿态,倒也是一样直起身来争辩,“更何况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在教学楼,又不是我下达的命令,你这不讲理的学生!怎么不去找找值班老师的问题?”

“还有你!别哭哭啼啼的了!要不是你,我和他早就锁门了,没用的东西……”

他叱骂着对我数落了许久,可我只是独自蜷缩在角落里,将整个脑袋都埋进臂弯里,掩藏着哭泣只是不愿让任何人听见。我都明白他对我的一切不满与责备都是我的咎由自取,我诚然是所有人的累赘,若非是谭启固执地、或者说恰逢他在场以护着我,我早就该死掉了,用不着梁主任现在来对我攻瑕指失。

“够了,少说几句吧!”他嘟嘟哝哝地插身在我面前,“你也好不到哪去……要不是你吸引来这堆东西,我和她早就逃出去了。”

“那你打算怎么出去?现在外面都是这些东西堵着。”梁主任扶了扶自己的无框眼镜,一屁股坐在躺椅上后,泰然自若地拿出手机来。

“很简单,这间办公室里的那扇窗户外是三面环楼的天井,丧尸只是从食堂跑出来进入了这栋高三的楼,并且没有直接的路径通往天井,意思就是,如果咱尽可能保持静默,就能安全地绕行到正门一侧,在灌木丛和车辆的掩护下能顺利回到商店。

“至于商店的人对你是什么态度,到时候再说呗……”

梁主任率先倚靠在窗户边,似乎已经迫不及待要逃离出去了。他举着手机四处踱步,时而仰头俯首,手指不停地将屏幕戳得噔噔响,时而他的嘴里迸出来一阵牢骚,他满目愁容地不断给什么人打着电话,但一个没接,便着急忙慌地接着给下一个人打。

当谭启也要离我而去,尽管我诚然厌恶自己的一切怯懦的行径,可我还是按捺不住又伸手揪住了他的裤腿,眼神躲闪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你不要在意他说了什么,就当没发生,你瞧,只要活着就行……”

“小梅,我的同学,我看到她了,她已经疯掉了……”我不免唏嘘,却又不断刻意掩盖自己的悲恸,“食堂的大家都变成怪物了,那种恶心的怪物。活着好累啊,这样的心惊胆战的生活我已经能看到头了,可还要持续多久呢……”

他缄默不语,我猜,也许是因为我的拖累令他也觉察到一丝倦怠,让他也终于变得有些无所适从了。

可是他只是彷徨不定地侧身,摸了摸我毛茸茸的脑袋。

“走了,这里不安全……”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怯生生的颤巍,仿佛触电似地将手抽了回去,双目直视着窗外,却又时不时转动眼瞳瞥视我两眼。他看起来烧心似地坐立不安,常常搔了搔头发后又手足无措地摸摸自己发热的脸,一边趴在窗台上观望四周的情况,一边像是在冷静地思考什么。

他在害怕我吗?可是我也并没有被咬伤,也没有要变异的症状,更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可我总是不明白,他为何逡巡着处在接近我与远离我的矛盾与折磨中。

“看起来外面果真什么也没有,咱就快走吧……”

我实在是费了好些力气才从高高的窗台上翻过身去,而外面阴沉的天空逐渐开始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令我不禁打了几个寒战。

我目光滞涩、不动声色地站在屋檐下好一会儿,望着时而隐约传来雷声的灰蒙蒙的天空,又不住地盯着地上那些浸在浑浊的积水里变得湿漉漉的树叶,最后将目光停留在谭启身上。他在雨中驻足顷刻,回首留意了我一眼后,便继续贴着墙壁,尽可能不暴露地绕过楼房。

沉默之中尚能听见耳旁时刻传来不知多远的怪物的低吼,那些声音仿佛是宣告它们无功而返的恼怒、或者是在疾病里挣扎的痛苦,而那些被追逐的惨绝人寰的呼唤已然消失,只有雨点在我的耳旁滴落的飒飒声。

我有些不明所以的失落,尤其是当我回想起来妈妈在电话那头难以言表的关怀与我几次濒临死亡的绝境,我的心底倒是生出一阵释然前的惶恐,这让我挣扎在生与死间的泥沼中无法自拔。

我并不是刻意为之,但我任然耐不住心头的疑惑,便紧紧跟在谭启身后,有些诘难地质问他:

“那个,出主意让我加入你们小队的人,是你吧……”

他在偷笑!这让我倒是有点儿生气了,仿佛那是一种吊着胃口似地将我蒙在鼓里后的洋洋得意的讪笑,而我实在无法忍受这般欺骗着对我隐瞒着什么的行径,便在他身后,轻轻地,却又恨不得使出全劲地捏了他的胳膊。显然,他也并没有生气,反而是一种阴谋被揭穿后的庆幸,也没有阻拦我,于是在这般情形下,我也不禁哑然轻笑出来。

“得了!你们两个别嘻嘻哈哈的!”梁主任压低声音斥责着,“你看看,那前面的树丛后边儿就杵着几个,还有那边儿空地上,简直都他妈乱套了!啧,我觉得书记大概已经知道这事儿了,到时候免不了批我一顿。”

我举目望去,诚然几乎靠近食堂的各个角落都分布着狰狞的怪物。它们似乎是跟丢了目标,在不大的范围内四处游荡,期间看似十分痛苦地捂着面庞,曲折的胳膊和佝偻的脊背摇摇晃晃地不受控制,整张满是粘稠的血液的、夹杂着粉色肉末的面孔令人分辨不出五官。而另一些怪物,正附身匍匐在地上,像野蛮的鬣狗似地将脑袋埋进不知是谁的胸腔中,而那具尸体的四肢已经被啃食不见,腹腔里的肠子如同遗弃的绳索一堆堆地垒在一起,如镜一般的血泊映射着怪物大快朵颐的尖牙利齿。

“它们都曾是活生生的同学啊……我认识那个,是我在快班的一个小学同学。”

我忧愁地给谭启作了个眼色。虽说我与那位同学并不熟系,可看见他落到如此生不如死的境遇,茹毛饮血、凶神恶煞姿色已然不再是过往那个温文尔雅的男生,我不免沉浸于惨怛,尤其是在一切的美好都被摧毁与践踏的岁月中,我不得不接受昔日那些风流倜傥的少年、婉婉有仪的少女都被孢子的侵蚀折磨得面目全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似乎整个校园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可我来不及驻足确认,只是潜伏在灌木后,穿过主干道后再度贴近了高一高二的教学楼,沿着墙壁,总算是惴惴不安中靠近了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