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是哪儿来的?有没有码?给社区报备了没?”

我混沌的脑海中总是萦绕着这些充满杀气的质问,生怕那些蹲守在小区门口的社区志愿者会立刻将我拦下,在发现我的发热症状后会三下五除二地将我送进满是怪物的医院。但事实上,夹在两栋住户楼间的、立着一堵生锈的黑色铁拱门的小区入口,什么人也没有,除了空气里弥漫的淡淡的血腥味。

所有人都去哪儿了?连个怪物的影子都没有……

我回想起来自学校到小区这段曲折的公路上,所有的门店都紧闭着灰色的卷帘门,飞扬的落叶、纸张、塑料袋占据了街道,呼啸的北方在高高的住宅楼包围的、几乎照射不到阳光的街道间穿梭。我没有看见血迹,没有尸体,甚至于理应出现的运送物资的车辆也没有出现,更不必说所谓挨家挨户将人撤离到隔离区的军方车队。这反常的平静,令我仿佛感觉在学校所经历的一切心有余悸的艰难险阻都不过是一场幻梦。

我顾不得太多,因为折磨的晕眩感令我趔趔趄趄,于是我在左右人行的铁门都被铁链子锁的死死的情况下,从正中间的折叠栏杆下钻进去。

这座世纪初建设的老小区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破旧,枝繁叶茂的橡树、柳树的阴翳下堆放着没人处理的垃圾,五六层高的住宅外鳞次栉比地排布这生出橙锈的防盗网,施工方急于重新粉刷楼房墙壁而溅的四处都是白漆点儿,碎裂的混凝土地缝里镶嵌着泥土和树叶,或者面朝街道的小店后是正对着封闭的小区内部的拆了又建的烂墙。

小区的林荫里、亭子中、空地上一个人也没有,枯叶几乎要将那些存放在停车场已久的汽车前挡风玻璃盖得死死的了。

毫无阻碍地,我回到了这间八十平的出租屋里,回到了我日思梦想却空荡荡的家里。

我没有半点儿迟疑,撂下书包后,抓起那一半放在鞋柜上的疫情前屯的布洛芬,就着口水吞咽下去,随后将鞋袜和满身的脏衣服甩到一旁地上,因为发烧,所以只能艰难地扶着墙简单冲了个热水澡,甚至连头发也来不及照顾。屋内还算暖和,于是我着急忙慌地换上干净的碎花睡衣后,缩进温暖的被窝,顷刻间睡死过去。

我什么梦也不记得了,只是全然的黑,以及无法察觉的流逝的时间。

当我抬起手腕时,已经是将近傍晚。

晚霞仿佛落在灰雪里的橙色油灯,又像被火星子点燃的脏棉花,而高高的楼宇为它裱上平整的画框。

我的脑袋不再如浆糊般难以忍受,尽管任然略感疲惫。我试图拿出手机来给佳怡发点儿消息以表平安,可猛然回想起来,在回家的途中我便发现已然断网,微信发不出去任何信息,而我又没有存任何人的电话号码,除了妈妈和几个不常联系的亲戚。

我试图给妈妈打去电话,可反复几次只能收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电话,请稍后再拨”的回复。我有些茫然无措,只是坐在床上发愣了许久,直到通过写字楼玻璃外墙反射的落日正巧将光线打在我脸上,我才不得不伸了个懒腰,同时肚子也发出咕咕的抱怨。

客厅处在背光的面朝小区内部的一边儿,于是在幽蓝的世界里显得格外昏暗,加上晾晒在窗前的衣服遮挡,内部几乎一点儿光线也没有。

随意堆放的书本,忘记收拾的包装纸,掉落在地上没有笔盖的中性笔,枯死的盆栽,妈妈不在的半年里,我总是过着这般略有些邋里邋遢的生活,可每周不足二十小时的假期令我也没有太多闲心将家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即使是到了难得的超过二十四小时的长假,从来没有人邀请我去哪里玩,于是我只有自顾自地玩玩儿电子游戏,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宅女。

我的心里仍然放不下相懋的顾虑,所以趁着还有些电和水,我洗了衣服,又彻彻底底地洗了头发,总算一身清爽后,才开始顾虑肚子的问题。于是我在冰箱里翻找前几周剩下的土豆、洋葱之类的能存储的食物,但显然大多数在我长期的封校时间中腐烂了,弥漫着一股酸涩的泥土味。

然而,渐渐昏暗的小区里逐渐传出诡异的叫嚷,而我对此再熟悉不过,可仍然呆滞地毛骨悚然愣在原地,就连卧室里拉上窗帘后打开的唯一一盏灯也被我匆匆熄灭。在弥漫着一股死亡气息的静谧中,我悄声摸到床边,蹑手蹑脚地拉上每一扇窗帘后,又反复确认门是否是锁紧了。这扇老旧的防盗门早已不再防盗,仅仅依靠卡片便能打开的锁,和些微脱落后能从屋内看见楼道里的黄色灯光的门框,无不在提醒着我——也许只需要一只怪物顽强地撞上来,这扇门便会顷刻轰然倒塌。

我家住二楼,楼下便是面朝大街的店铺,也因此我的卧室所连接的阳台正是这些店铺的屋顶,只需打开卧室那扇塑料门后,推开常年经受风吹雨打而锈迹斑斑的铁门,便能将整条街的情况一览无余。

我潜行着来到阳台上,悠悠的晚风,夹带着怪物狩猎前的嘶吼,而我只有扶在阳台边的矮墙旁,畏畏缩缩地探出眼睛。

路灯照常亮起,只是白晃晃的灯光下忽地不知从哪个阴暗的角落里蹿出来几个敏捷的身影,它们的迷迷糊糊的行径简直和正常人无异,只是抽搐的肢体与癫狂的速度令人不寒而栗,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猎物后变得兴奋,而这一切简直与我在学校所见识的怪物一模一样。

道路的另一端,傻愣愣地杵着两三个年轻的男人,似乎手里还死死攥着装满零食的塑料袋,见到远处陆陆续续活跃起来的可怖的怪物,才开始拔腿逃亡。

那些怪物发出难听的嘶鸣,也没有什么人阻挡它们的捕食,于是这些七窍流血的怪物便张牙舞爪地朝着可怜的几人跑去。逐渐的,这场胆战心惊的追逐战最终消失在我的视野中,而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似的叫声仍然未停息。

我只有草草地靠着一些饼干应付了事,然后缩回被子里休息了。

说实话,我总是不明白自己这般浑浑噩噩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一切灾难发生前,我总是为自己的平凡感到厌腻,即使对于某些人而言值得庆幸的灾难发生后,我也总觉得活着不过是忍受怪物威胁的煎熬和浪费不多的物资。再加上与佳怡的完全失联,我已经全然如堕烟海,只有身体本能的欲望驱使着我做着维持生命的事。我担心他们的安危,可徒劳的担心并不能改变什么。

直到没过几天,家里的电彻底断了。我本以为是集体断电,然而依然苍白的路灯证实一切并非如我所料,故而在排除跳闸导致的问题后,我计划是否应当带着尚有余额的电卡到地下室的电表箱那儿去充值一些。但回忆起傍晚从阴翳里蹿出来的怪物,我便对那些充满未知的阴暗产生了恐惧。

然而最折磨人的,莫过于不偏不倚在感冒刚痊愈后到来的生理期带来的痛经。

原来刚刚点燃一丝的勇气此刻全然浇灭,只剩下我难堪地缩在被窝里捂着肚子的受罪。我不敢将浸满血污的卫生巾留在屋内或靠近房子的地方,只有使出不多的力量从二楼扔到街上,虽说这般行径诚然十分羞耻,但是忽略不计的可能性与与我的痛苦相比简直微不足道。有时候,我总是羡慕男生们在末日里的游刃有余,而非我这般弱不禁风。倘若没有所谓的幸运,依照适者生存,我早该被怪物撕成大大小小的碎块。

没有红糖水,也没有生姜水,我只有饿着肚子躺在床上一边儿发呆一边儿臆想,虚弱的身子简直离不开这暖呼呼的被窝,或许最终我便会这般成为一具饿殍,想想也比被吃掉好太多,只是这般过程令我难以忍受。

在饥饿的逼迫下,我穿了一件还算厚的粉色棉绒长裤,毛衣外又套了一件白色卫衣,用鲨鱼夹固定了头发以免被什么未知的人或东西抓住,手提着那只相懋给我的略有些弯折的铁棍,捂紧了口罩,没顾忌太多便穿着拖鞋出门去。

仅仅是三层楼的距离,我想,甚至不用出小区单元门。在地下室的门口,我小心翼翼地拉开那扇红漆铁栅栏门,在一丝丝的吱呀声中,我与深渊打了个照面,那股带着发霉的、潮湿的土腥味,随着一阵阴风吹过我的面庞。我所正对着的拐角里,堆砌着铺满层层灰土的自行车、木板或者纸壳子,四处白色石灰漆脱落露出绿色格网的墙壁上赫然印着五花八门的小广告,以及小孩儿们胡乱的涂鸦。

似乎周围没有任何能代表有怪物存在的标志,可空气中任然飘荡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诡异气味,这与我先前在教学楼的女厕外所感受到的别无二致,那种吸引着人靠近的魔力,令我已经能察觉到空气中孢子的存在了。

我想回家,可没有电的家只是一副宽敞的棺材。

插卡,充电,然后速速地上楼,这是我的完美计划。在百般的纠结里,我还是咬紧牙关缓步走向通往地下室的台阶。转角,右转,再右转,走过一段无光的狭窄通道,然后再左转就是电表,我不断在心里这般鼓劲,同时又在抱怨是谁将电表设计在那么远的地方。

地下室那为数不多的几扇糊满泥沙的小窗户,投入微弱的光,照亮了墙角上层层叠叠的蜘蛛网,水泥地上铺满了灰尘,以及不知道什么碎屑。

我倏忽听见了什么动静,像鞋底摩擦的脚步,带着一丝微弱的呼吸。

有什么东西,或许是人,但更有可能是寄居的怪物。我的太阳穴像打鼓似地跳个不停,喉咙发紧,整个人都快瘫倒下去,只有一手扶着墙,一手攥紧了铁棍,凝望着深邃的通道尽头,那些管道交错排布的转角。

忽地从转角的墙后伸出来一只小手,抓着墙,很快便又探出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在微弱的阳光下反着令人宽慰的光。

我长吐一口气,整个人几乎都快晕倒过去。墙角后躲着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灰尘扑扑的旧毛衣,乱糟糟的头发,还有毫无血色的双唇,似乎是经历了什么重大的变故似地,不等我开口询问,她便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抱住我。

“哎呀,”我有些不知所措,但看到她那满是泪痕的脸蛋,又有些于心不忍,“小妹妹,你怎么躲在这儿啊?这儿可一点都不安全……”

“姐姐……”她娇弱的声音简直令我的心都快化了,“但是妈妈和弟弟在这里,所以我每次在外面找到吃的,都会回到这里来……以前有戴着袖标的叔叔阿姨看望妈妈,但后来就没有人来了……”

“那你的妈妈呢?她……在哪儿?”

“妈妈死了,”她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悲伤,语气里却没有颤颤巍巍的苦楚,她思索了半晌,又说道,“妈妈还活着,只是她把自己和弟弟锁在屋子里了。”她顺手指了指那扇暗灰色的,在灰尘上留下几个小手印的铁门。

我感受到了,那股持续不断牵引着我,引诱着我,又时刻恶心着我,甚至让我从心底生起一种莫名的赞美的力量,就被阻隔在铁门后。我有极其不好的预感,似乎那扇门后存在着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那些细微的缝隙间,似乎还传出来隐隐的尖锐的婴儿的啼哭,深入骨髓地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瘆人,仿佛毛发都将竖起来。

“那也许不是你的妈妈了,小妹妹……”

我不想令话题变得格外严肃,便改口提议:“你一定饿坏了吧,要不,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找点儿吃的过来,好吗?乖乖地待在这儿不要乱跑……”而她并没有多少期待,或者说,她看起来比我还要虚弱,似乎马上在失去我的支撑后便会应声倒下,但还是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做出这般许诺,甚至于连我自己的温饱都还未解决前,便开始大发慈悲地怜悯起其他人来了。我与她没有任何交集,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是否与她见过面,就算将她遗留于此,既对我无害处,也不会有人依靠道德谴责我。

可我是人类,我尚有良心,因而我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她。

在电表前插卡充值后,我杵在单元门口,闭眼深深地重新呼吸久违的新鲜空气。可小腹的隐隐作痛总是令我不得不弯曲身子缓步前进,长长的铁棍俨然如一根拐杖撑着我。

要不去找什么人求助吧,我的心里这样想,或许我回家的那天只是碰巧志愿者缺勤呢?可是奇怪的是,后来的几天也不见得有人上门送食物,没有做核酸,甚至连普通的住户也未曾见得,仿佛所有的房屋都是如空空荡荡一般死寂。为了否认我的猜想,我四处环顾小区的每一个角落,树荫、单元门、汽车后,却只有发现我的小鸟一跃而起飞向屋顶。

我猜,或许我也能向先前看到的那几个年轻人一样在外面找到些东西,只不过我在日落前回家便不会有他们那般下场。可是我该去哪里?即使我的小区对面有一家巨大的银桥仓储超市,可如同许多路边的便利店和粮油店一样,通通关门了。

我有些焦躁起来,无法相信没有人会在与我同等危机时出来寻找办法,而是静静在家等死,我匆匆走到小区门口,没有人,但我已经有些乏力了,不得不在以前的门卫老大爷的竹椅上坐下来歇歇气。

与我一杆相隔的街道仍然是一片冷清萧条,甚至于我已然开始怀疑自己以前在阳台的窥视是否只是看花了眼。

有人走过来了,从小区内向着我走来。

那是一个中年的男人,脑袋光溜溜的,小眼睛,满脸是皱纹,身形高大,眼看着随着靠近我而逐渐放大的脊背,我有些畏缩,有些不明所以的担忧。他是来做什么的?找吃的?还是好奇为什么我若无其事地坐在这儿?

“你有看见什么工作人员吗?”

他站在离我一米开外的地方,目视着大门外,叉着腰,仿佛在展现他那伟岸的身躯。一身整洁的淡绿色的衬衫,与他手里拿着的一把干干净净的短刃西瓜刀显得格格不入。当我留意到她手头几乎在阳光下闪烁出刺眼的阳光时,我不由得害怕得站起身来,连连朝后退缩了一段距离后,死死地盯着他。

“哦!小姑娘你别误会!”当他笑起来时整个眼镜都快消失在皱纹里了,他的语气里带着放松,似乎手里的那把卷刃的尖刀只是他的装饰一样,“最近几天都没有人上门来了,并且我在窗前看到了那些疯子,我猜一定是出什么大事儿了,对吧!我和老婆商量了好久,才决定趁着白天出去找找吃的用的,你觉得呢……?”

可他的神情里总是带着一丝神秘莫测的用意,我不想计较太多,便顺口回答他:

“我也是去找吃的……”

“好啊,要不咱一路吧,多个照应呢!”

于是我便不知不觉地竟然跟在了他身后,事后回想起来实在是有些轻虑浅谋,如此草率地相信了这个完全可能随时对我造成威胁的陌生人。

他的意图很简单,即直接依靠武力打开在距离小区大门不远处的便利店的门锁,从而掠夺那些在封城前遗留的尚在保质期内的食物,长此以往还能撬开药店和粮店,并且依照他洋洋自得,或者说略有些嚣张跋扈的语气,也许他已自以为这般便能站稳脚跟。

“小姑娘,你爸爸妈妈呢?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你知道,现在外面的世界是很危险的,许多地方都崩溃沦陷了,据说还有车队送咱去隔离区,可如今一点儿通知也没有就断网了。”他一边费劲地捣鼓着门锁,一边不时用余光瞥视站在离他老远的我,气喘吁吁地说道。相比之下,我只是攥着铁棍,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他在因为使出力气而紧绷的面庞挤出一个笑容来,“这没关系的,毕竟现在这世道,陌生人就和那些吃人的疯子一样恐怖。所以说,找到队伍,报团取暖非常重要……尤其是在那群社区吃闲饭的家伙们都人间蒸发后。”

似乎在我的缄默中他察觉出来了什么,甚至不需要我说一个字便仿佛被他笃定我是孤身一人,简直令我难以置信,不禁心里发毛。

“既然现在没有什么秩序,为什么没有人像我们一样出来找吃的呢?”

我远远地问他,但他只是哑然讪笑一番,说道:“你不知道?这可是X国人乱搞出来的东西,可不是你躲在家里就能逃得掉的。如果疯子只是像咬人那么简单的唾液传播,那么一支枪就足够放倒一片了,也不至于现在啥都乱套了,你明白吗?所以说,你能看见的敢出来找吃的的可怜鬼,都是少数还没疯掉的人中的少数人了。”

“那为什么我们还没变成怪物……”

这个男人将卷帘门撑起来后,一溜烟钻进去,留下一道狭窄后缝隙后,呼唤着我也跟随着进入到便利店里面。我有些惴惴不安,似乎心里想着即使另寻出路也不会将自己限制在这般狭小黑暗的房间中,但也许是被他的善面说服了,我便捏住手头的棍子不放,钻了进去。

“要说为什么没变成那种东西,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不是这空气不对劲,就是水里面有问题,我对面那户的两口子,都疯掉了,把他们的两个儿子吃的一干二净;后来社区的人去强制开门,结果把社区来的两个志愿者都咬伤了。要不是我出手把那两个疯子杀掉了,这些愣头青的志愿者说不定也要被吃掉。你看看,说不定是因为咱足够幸运呢。”

“那的确是挺恐怖的。”我附和着说,“可是现在没有志愿者约束了,为什么我没看见有人自己出来找点东西?”

“自己出来?哈哈,你可知道那些怪物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昼伏夜出,只是因为晚上明晃晃的灯光更能吸引它们的注意罢了,更何况,咱小区封闭得那么好,疯子也只会从楼内跑出来,不必说它们可不会开门呢。”

想来他所说的不无道理,如果仅仅是依靠吃人获取虫草菌生长发育的能量,那用不了多久当能捕获的人类都消失殆尽,这些寄生人的东西也会随之消亡,所以,或许它们在白天里有其他的获取能量的方式,就如同我在学校里看见的保洁阿姨一样。

我站在门口紧靠卷帘门的地方,眼睁睁观察着他在便利店里翻来翻去,在微弱的光下仔细检查食物的保质期后,便随手扔在地上,而见到有名贵的香烟饿虎打火机,便顺手揣进兜里。他的诡异的行径吸引了我的注意,直到他试图通过丢给我一些饼干或者泡面来打消我的疑虑。

“你不打算多带点儿回去吗?如果你的爸爸妈妈有困难,可以找我帮忙的。我呀,以前也在社区里当过几天志愿者,经常去给别人送东西呢。”

“抱歉,和你没有关系吧……”

他擤了一把鼻涕后,搔搔面颊后瞟了我一眼。

“这样吧,如果你的爸爸妈妈不方便出门拿东西,到时候我把粮油店打开后,给你们家拿一袋大米或者面粉过去?哎呀,我猜以后煤气什么的肯定不会供应太久,要不我现在帮你扛一箱方便面回去,再要一下你爸妈电话,这样以后方便照应。”

他似乎对于我家的情况比我还要在乎,刨根问底的问个不停使我大差不差地猜出来他的用意了,可我又不敢确认,只有将腼腆表现到了极致,一直不断地低头摇摇脑袋,呢喃着拒绝他。

“那你怎么把这些拿回去呢?”我看了看满地的食物。

“拿回去?不需要的,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帮忙拿的,他们……”

他忽然瞪了我一眼,那种锐利的眼神里满是一种伎俩被拆穿后的恼羞成怒,只不过他及时止住了嘴。

那双溜圆,如黑夜里的野猫似地发绿的眼睛,我永远无法从记忆里淡忘。他在想什么?他收住的话是什么?他的下一步动作会是什么?我无从得知,我只知道我应该走了,任何多余的交流只会增加制造矛盾的可能性。

“我妈妈还等我回去呢,我、我先走了。”我一边儿后退,一边儿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当然可以,只不过,你得注意些安全,小姑娘……”

天呐,他到底有什么企图?难道一直希望从我口中套出我父母的消息,只是为了确认我家的情况吗?我有些头皮发麻,只是迅速地小跑到单元楼外,不时喘气回首观察是否有谁跟踪着我。隔着重重绿化带,我已经不在乎什么可能存在的威胁了,只是一边捂着腹部一边将满怀的食物暂时撂在单元门内。

估计那个小女孩儿已经饿坏了吧。

我拿着一盒饼干,照例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后,不再如第一次那般提心吊胆地朝地下室内走去。还是那条深深的通道、冰冷的下水管、满是灰土的电线、还有散发着诡异甘甜的恶臭。一切与半个小时前无异,显得再正常不过,只是小女孩没有在那个熟系的转角,在听到我的动静后探出可爱的眼睛注视我,这倒是令我有些意外。

“小妹妹……?”

我呼唤着她,持续不断的回声在狭小的地下室里来回碰撞。我有些期待,期待看见她吃到饼干后的满面春光,看到她可爱的小脸蛋,然后再开心不过地听她用软软的声音叫我姐姐,但毫无退散的沉寂逐渐架空了我的期待。

或许她已经走了?我有些自顾自地猜疑,但一想到她怯生生地眼神,我便打消了这般想法。便不再做无意义的想象,加快步伐,直到通道的尽头。

“你在这儿呀,快来看,姐姐给你带了好吃的……”

她为什么背对着我呢?

我没有在意她微微颤抖的背影,没有在意她的一声不吭,略无忌惮地靠近她,然后试图轻轻抚碰她的肩膀。

“哎呀……啊!”

她仅仅是在猛然转身的功夫,竟然一把将我扑倒,那股几乎不属于一个小女孩应有的力气与冲动,那种嗜血的狂躁与扭曲的、抽搐的五官,我已经无法再辨认出她的模样。

我害怕得叫出声来。

她的眼瞳如同两颗发白的玻璃球,太阳穴上凸起的青筋发黑,牙龈内溢出的鲜血糊满了她的整个下巴。她几近癫狂地嘶吼着,双手死死地揪住我的肩膀和胳膊不放,一口利齿持续不断地靠近我的脖颈。在这区区几公分便能置我于死地的仓皇下,我费劲力气抓住掉落在地上的铁棍,迅速挣脱开被她钳制住的另外一只胳膊,将整根铁棍横在她的两排牙齿间。

不断的有粘稠的血液从她的口中滴落,我从无法接受她已经变成怪物的打击中恍惚回过神来,于心不忍却又毅然决然地朝她的腹部踢去,试图将她从我的身体上剥离。

在狠心地踹了她一下后,我顾不得因为惯性而甩落在黑暗里的拖鞋,张皇地趁着她任然在地上尖啸着痛苦地打滚着将要再次爬起身来,发出如同野兽般如利刃般的嚎叫,便连滚带爬地朝着通道外跑,可不料脑子迷糊、身体孱弱的我不偏不倚又被横在道路中央的电线绊倒。

“他妈的……”我撑着地面,望着前方拐角的光芒,已经使出浑身解数试图爬起来。

但手无缚鸡之力的我怎么可能轻轻松松地逃离饥肠辘辘的怪物,在我已然爬上楼梯,几乎快要抓住光芒时,她再次扑向了我。

“啊……!”

她的獠牙狠命地咬住了我没有丝毫防备的右脚,钻心的疼痛令我苦苦挣扎无论如何也无法甩开她,发自本性的求生欲却又令我不停地用左脚一下接一下地朝她的脑门上踢去,可她扑腾着、扭动着,直到我最终踹向她的鼻梁、她的上颌骨。

我借机立刻爬上楼梯,仅仅几米的路途简直如登山般漫长,我随时预感她将在下一秒擒住我的后背让我再无摆脱的可能,但我抓住了铁门,我的救命稻草,于是我倏忽闪身穿过去,猛然回头将门推上发出咔哒清脆的一声,迅速拉上门闩。

她被困在门后,如同困兽般一手抓住栅栏,一手不断伸向我,但我已然不可能再让尝到鲜血甜头的她再有机可乘。

可是当我艰难地喘息,然后坐在上楼的台阶上时,发现被咬的伤口流了整整一路的鲜血。

“不、不要……”我难以置信地反复用手拂去脚上的血污,可白皙的脚背和脚掌上赫然留下的两道深深的牙印、鲜血淋漓的伤口令我几乎要晕倒过去,事实容不得我质疑半点儿,刺入骨髓的疼痛让我无法编造欺骗自己的借口。我试图触碰那些可怕的伤口,瞬间带来的疼痛使得整个脚都不受控制地痉挛,脚趾也不禁颤巍巍地张开着。

我被咬了,这意味着我也会很快变成怪物。

我趔趄地回到屋里,用浸泡过酒精的毛巾敷在口子上,前所未有的如同电流穿梭在神经上的刺痛让我呼吸急促,眼泪和冷汗已经模糊了我的整个视野,颤抖的手臂再也拿不住什么东西,于是我只有倒扶在鞋柜旁如同晕死一般,以缓解这般火烧火燎的灼烧感。

“加油……你没有哭得很难听,就已经很棒了……”我呜咽着自我安慰着,“早知道就不穿拖鞋了……”

可撩开毛巾,不但血液没有止住,反而伤口开始变得红肿和瘙痒,我想那该死的孢子已经随着血液在我的身体内开始循环无疑。我踮着右脚,扶着墙走到洗手间,费了好些功夫才在冲洗伤口后又换了一条新毛巾,重复着先前的操作,可是颤抖的手指让我倾倒不出一点儿酒精,我惧怕这般刀割针刺般的痛感,还不小心将不多的酒精洒在了地上。

我咬着牙撑着走到卧室里,从衣柜里抽出来一条薄围巾,随后坐在地上,靠在床边,将脚掌反复缠绕几遍。

我的头发已经因为汗水黏在脸上,此时的我只想倒下去不再醒来。逐渐发热的症状令我仿佛回到了被感冒反复蹂躏的那几天,而我又不觉地开始咳嗽起来了,整个人浑身酸痛而瘫软,好不容易弄到手的食物,没吃几口便呕吐出来。

我快死了。

面对被怪物咬伤的残酷现实,我像具尸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可在感染的昏迷中我的思绪又格外清晰,如同正在亲自分秒不差地体会着人类是如何转变成毫无人性的怪物。昔日无数次自寻短见的我,如今却难以做到半点儿冷静,逐渐到来的死亡的恐惧席卷我的全身从而终于击垮了那个终日对外人逞强、为宣泄委屈而感到耻辱的自己。

邪祟仿佛穿透那些密集排布的牙印毫无阻拦地侵入我的躯体,麻痹、酸涩、剧痛,我把脑袋全埋在被子里,只是为了自己的嚎啕大哭不会被任何人听见。可是悲恸的泪水浸湿了褥子又有什么用呢?来不及道别的佳怡,对我毫不知情的妈妈,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有如此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孩最终悄无声息地惨死在这间老旧的出租房里。

可是我不想变成那副可怖的模样,我站在厨房里,举着刀搭在脖颈上,感受冰冷的尖刃在炽热的颈动脉上游走,可是迟迟下不了手,我做不到,即使曾经那个冲动的我在手臂上留下了一道细长却已然微乎其微的疤痕,如今的我却没有胆量真正了断这最后的煎熬。

到最后,我蹒跚着回到床上,两眼一闭便再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