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水云坊,天蒙蒙亮。
街道的沟渠里落着些香灰。
不时有捧着大袋米的人,满脸幸福地走着,还有三三两两轻声细语的居民,兴奋讨论着往一个方向去。
“这到底是?”
谢应玄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
出行归来共计花了十二天,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
吱呀——
推开院落的大门,苏穗在里头练功。
“谢哥,陈小姐有事儿找你。”
苏穗将信件呈给谢应玄看。
“是补钱的吧,她不找我我还得找她呢。”
谢应玄小声念叨了句,拆开信。
里边写的大概意思,称赞自己品性高尚,救人于危难之间,若是有空,可以到内城陈家领取银钱,合计一千两。
“还得让自己跑这么远?穗儿,陈颜可有给一部分钱?”
谢应玄眉尾一扬,询问道。
“没有。”
苏穗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说。
这件事,该是让陈小姐和谢哥自己商量的好,自己提起来好像有些怪怪的。
“只能这样了。”
谢应玄收起信,坐在屋子里整理装备,休憩了会。
呆坐在藤椅上,不知觉也有些疲倦。
近来,自己是不是杀性太重了?随着力量增强,似乎动起手来没有了负担,杀人也越来越随意。
哪怕是这条小命,也多少次差点丢了。
以自己现在的地位和实力,独善其身,安稳度日……其实不难。
微微叹了口气,总得有人站出来。
视线落在竹白山的林子上,簌簌雪落。
忽然想到,这水云坊的大片山里应该有不少好东西,有空得向猎人讨教讨教,学一学山里的知识才是。
“谢哥……”
苏穗的声音传来。
“怎了?”
谢应玄调整好情绪,看向苏穗。
“我熬了粥,要一起喝吗?”
苏穗眨了下眼睛,藏在灰色袖袍里的小手揣在一起。
“好啊。”
谢应玄这才闻到一股粥香,香香甜甜。
到了厨房,苏穗掀开锅,一股淡雅的清甜香味传出。
端到桌上,粥里温存着桂圆、莲子、红枣还有栀子花。
“谢哥,这不是初八了嘛?给你熬了腊八粥呢……”
温热的白雾扑在少女脸上,不多时,便像微微泛红的梨花。
“你不说我都忘了。”
谢应玄有些怅然,牵着苏穗的手入座。
“终于吃上啦,可念了许久。”
苏穗小口吸着粥,眼睛像是进了沙子,止不住扑扇着。
“不打紧,明年我下厨,请穗儿也吃一顿。”
谢应玄端起碗,慢慢品尝着异世的第一碗腊八粥。
身在另世,形单影只,并不孤寂。
“那,后年……”
……
休息了两个时辰,天气放晴,谢应玄带上装备出门。
行至旧居坊,不经意发现,那卖河豆酱的老板也抱着一袋大米,面露喜色。
“真是奇了怪了。”
谢应玄越发困惑,是有好心人发米不成?
又行了几里路,偶遇了王梁,正匆匆往一个方向走去。
“王叔,去作甚呢?”
谢应玄实在忍不住,出声道。
“是应玄啊,米领了没?一起领米去?”
王梁伸手,指了个方向。
“还有这等好事,可不得去看看。”
谢应玄欣然应下。
遇到不少街坊的长辈,皆是手捧米面,神态唏嘘,兴奋,感激。
穿过几条街,钻进几个巷。
到了一个大堂前。
“这以前不是关着的吗?”
谢应玄清楚记得,曾路过这里,还贴着黄色的封条。
“这谁说的清楚呢,先进去瞧瞧。”
王梁迈过门槛。
谢应玄跟着进去,熟悉的幽香扑面而来,定睛一看,里面竟到处插着香。
燃尽的,烧一半熄灭的,还跪着持香供奉的。
很快,一个成年男子走了过来,他面容端正,穿着黑色箭袖马褂,气质温和,笑着招呼道:
“二位是新来的吧,里边领香,持一炷香烧尽便可领一袋米,七天后可以再来。”
王梁浑浊的眼睛睁大,有些难以置信,试探性问道:“还能领第二次?”
闻言,男子的笑容越发亲和,说道:“那是自然,我教普度众生,只需虔诚供奉,神灵便会有所回应。”
跟着男子的指引,王梁进门领了一支香,一尺长,通体灰色。
“没什么讲究,在堂内持香点燃即可。”
黑色马褂的男人如此说道。
于是,王梁点上香。
白色的烟气升腾,他的目光倏然顿了一下,而后缓缓温和下来。
谢应玄在一旁看着,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一炷香燃尽。
王梁渐渐回过神,眼中浮出一丝疲倦,像是整晚没睡好般,不过很快想起米的事情,他愣愣看向男子。
“拿去吧,休息好了记得再来。”
黑色马褂的男人笑着将一袋大米送给王梁。
足有十斤重!
王梁喜出望外,连连招呼着谢应玄也快试试,眼神不断暗示。
这实打实的薅羊毛机会,可别浪费了!
“好的,王叔,我等会试试。”
王梁离开后,堂内只剩下了谢应玄和那个黑色马褂的男人。
“玉面鬼,你也要试试吗?”
男人忽然说道,笑容还是那么亲切。
“哦?你能认出我。”
谢应玄有些惊讶,他一进门便认出了这人,就是前些天逃走的截天教教徒。
可为何他能认出自己?
“诚然,你的气息隐藏得很好,但你的体态,步伐,眼神,乃至一些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小习惯,比如指与掌的动作……已经把你的身份告诉我了。”
“想来,我也需要自我介绍一下,唤我「赌徒」便是。”
黑色马褂男人自信说道。
如代号所指般,「赌徒」最擅长的就是观察,无时无刻不在观察。
他所拥有的秘法和天赋,更是将观察这一特性发挥到了极点。
“……”
谢应玄眉头一紧,倏然感到如芒在背,冰冷的剑尖已经抵至了脖颈。
“哈哈哈哈,娘子别紧张,玉面鬼不过是来做客的。”
男人笑着示意白衣女人放下剑,继续介绍道:
“这位是我的娘子,「符剑」。”
“不过,行走在凡间,自然也有凡间的称谓,我叫吕正,我家娘子叫濯清涟。”
其实不是不想动手,只是玉面鬼的体魄,强横得离谱,濯清涟不见得可以偷袭成功,拼死之下,最多六七成把握,没必要涉险。
既然同为截天教教徒,敞开天窗说亮话更好。
“叫我谢应玄就行。”
谢应玄瞥了吕正一眼,自我介绍道。
“对嘛,这就对了,说到底,我们之间也没什么矛盾。”
吕正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小扇子,轻轻扇起风来。
“你们在做什么?”
谢应玄直截了当地问。
“点香咯,尊者没告诉你吗?奥……你的那位,不负责清河县。教规,总要维护的,也可以当我们在行善积德。”
吕正观察着谢应玄的表情,恍然道。
“这香,不对。”
谢应玄捻起一支香,开口。
“跟我来便懂了。”
吕正神秘一笑,缓缓走进内室。
谢应玄侧头,却没有发现濯清涟的身形,此人极其擅长隐匿气息,步法也是顶好的,非常危险。
迟疑片刻,谢应玄跟着吕正走进内室。
室内有一张四四方方的供桌,桌上摆着细致雕刻的木像,两尺高,桌上摆着一个香炉,三盘贡品,真像那么一回事。
【这只是一块普通的木头,没有灵性……】
吕正看了看木雕,又看了看谢应玄,二人沉默着。
男人的表情似乎有些期待、急切,像是在说,你怎么没反应,快问点什么。
几息过后,吕正忍不住说道:“难道你就不好奇吗?”
谢应玄一拍脑门,说道:“哦——怎么了?”
很显然,吕正卖关子的本领并不强,见谢应玄不上当,他径直走到那块木雕前,将其抬起,随意放在地上。
坐台底下,一块八层的石盘显露而出,刻着看不懂的符号。
咯咯咯。
吕正将手按在石盘上,以特定的路数拨动着石盘,符号一一对应,定格。
轰——
一个通道訇然中开。
刺啦。
吕正点燃一个火把,将其中一小部分道路照出。
二人穿过潮湿的甬道,缓缓向下走去,十余丈后。
一个巨大的石门出现在眼前。
解锁,推开。
火把映照下,眼前的空间豁然开朗。
最勾人眼球的,是密室最中心处,那个高达五丈的存在。
通体为漆黑而又冰冷的金属外壳覆盖,生有六只臂膀,其中三只持着巨大的枪、刀和戟,胸膛处是一个精密的机械装置,散发着暗金色的幽光。
谢应玄的目光缓缓往上挪移,一个庞大威压的三面头颅出现,面无表情,眼眸空洞。
【机巧道种,紫色资质】
【机巧之术铸造的躯壳,尚未诞生灵智】
【开灵进度(24/100),开灵所需灵光1216点】
【若是能收集到足够的香火,或许有一天能化生灵智,种道成神……】
“这才是真正供奉的存在,已在清河县存在了数百年,每次见到它,都不得不感慨,那位大人真是个疯子,不,天才……”
吕正抚摸着金属外壳,摇头笑道。
落款处。
隐约能看见两个字的署名,鬼匠。
“有生之年,应该看不到这个大家伙动起来了。”
吕正耸肩,不抱希望,他只是听从上头的安排点香而已。
“的确……难以置信。”
谢应玄呢喃道,他比吕正要更震撼,有朝一日,这东西真的能动起来。
“那位大人是匠人一派的,听说已经仙逝了。”
吕正补充道。
“你可知丹奴?”
见时机成熟,谢应玄忽然问道。
“丹奴……听说过,了解不多,貌似是青山郡那边过来的。”
“其实挺惨,是一位死于魇胜的丹师,成了野鬼。”
“后来,被棺人的某位尊者开棺,以秘法勾魂,又请了一位匠人,镇在机巧之躯上复生,永世为奴,不得安宁。”
“丹奴好像花重金买了什么东西……”
意识到说漏嘴了,吕正干咳两声。
“我明白了。”
一时间,谢应玄思绪万千。
异窍魔种,如今看来,作用显而易见了。
是用来安在机巧之躯上的,至于安在哪具躯体,就不得而知了。
“满意了吧?”
吕正锁住密室,领着谢应玄回到大堂。
“那其他的县城,是否也要点香?”
谢应玄询问。
“要,但供奉的存在各不相同,当然,少数地方是不供奉的,点香只是一个仪式。”
吕正耐心解答,而后伸出手,以拇指在食指和中指上摩擦。
“嗯。”
这手势再熟悉不过,谢应玄默默掏出一张百两的银票。
“哈哈,谢兄果然一表人才,不枉我的一番苦心。”
吕正满意收下银票,比了个大拇指。
此时,又有几个人走进大堂,吕正漏出和善的笑容,迎了上去。
“各位是来点香的吧,来来,这边请。”
“……”
谢应玄取了一支香,在大堂中点燃。
过程中,他感觉精神有些恍惚。
回过神时。
香已经烧了六分之一。
疲倦之感泛起,谢应玄将香扔掉,深知天下没有白捡的午餐,并没有阻止点香的仪式。
持香供奉会带走一部分精气神,可以通过进食、睡觉恢复。
相当于用十斤米换一次供奉。
特意嘱咐了七天后养好精神再来,吕正也算有点良心。
时间选的很合适,在十二月寒冬,即使是再贫苦的人,也能在除夕夜吃上一顿饱饭。
截天教聚拢人心的手段,确实厉害,信徒恐怕有不少。
离开了旧居坊,谢应玄往内城走去。
陆续穿过几个坊,每一处都有人捧着米奔走相告,好不喜庆。
这样的大堂应该有好几座,或许吕正所在那一座是主堂?
……
时已入夜,一间老旧的宅院内。
烛影摇红。
吕正提着壶酒,为濯清涟斟了一杯,嬉笑道:
“娘子,今天赚回来些银钱。”
濯清涟推开酒杯,哼声道:“你这么会赢,怎么还欠着赌庄几千两银子?”
吕正摇头,说道:“再赢赢不过庄家呀,规则在他们手里。不过我已布下暗局,那狗庄定然被我坑掉裤衩。”
见濯清涟不说话,吕正轻声问:“娘子,今天心情不好?”
“看看今个是什么日子了?今年能过个安稳年不?我恨不得一剑剁了你的手!”
濯清涟现在还能闻到门上腥臭的狗血味,直犯恶心。
赚再多的钱,也没有赌狗一晚上输掉的多!
“别别,别动气,实在不行,咱抢了赌庄不就是了?反正李家一副衰样,估计没些日子好快活了。”
吕正生怕濯清涟动真火,连忙道。
“哼,点香事宜结束就开始,我要一把火烧了赌庄!”
濯清涟咬牙切齿,抽剑将烛光斩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