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回望最初的克苏鲁故事,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一直和七八十年代的美国小镇脱不开干系,《印斯茅斯的阴霾》 《敦威治恐怖事件》便是绝佳的例子。如果同样擅长美国小镇风的杰弗里·福特想在自己的作品里加那么一丢丢克苏鲁元素,那对作者和读者来说都是顺理成章、浑然天成的。几只带着泥腥味的水生生物,简直就像是从作者的文字中间自然而然长出来的。福特笔下的小镇,理应有它们的一席之地。


Pretty Good Neighbor

好邻居

作者/【美】杰弗里·福特 翻译/许 言


六月的夜晚,有些热,但吹着微风。琳恩和孩子都去睡了,我和邻居菲尔一同坐在茂密的玫瑰丛边。此处位于我家屋子的后头,正对我家的小院和花坛,边上是菲尔的爸爸留给他的维多利亚式大房子。我们喝着啤酒,抽着香烟。菲尔和我讲了很多事,既有关于他爸爸在卡姆登1当凶案组警察的事,也有他堂兄唐尼的事——菲尔把他叫作“普林斯再世”2。菲尔的大房子年久失修,看起来像是鬼屋。而菲尔和唐尼这对堂兄弟都是醉生梦死的酒鬼。但菲尔是一个好邻居,对琳恩和孩子都很友善。还记得以前唐尼住在菲尔这里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家的烟囱破了洞,蝙蝠钻进屋里,我因为恐高束手无策,唐尼主动爬上了我们家的屋顶,补好了洞。

聊着聊着,我问菲尔有没有什么鬼故事。那时我很喜欢听别人讲鬼故事,听来有趣,而且也能找找小说的灵感。

他想了一下,说道:“玫瑰花开得真多。”

“多得吓人。你想到什么鬼故事吗?没有鬼也行,吓人的故事。”

他缓缓地摇头,微笑着说道:“我想起了一件事,算不上鬼故事,但确实很吓人。”

他点了一支烟,继续说道:“你知道的,唐尼这个人疯疯癫癫的,想法很古怪。那会儿,他还住在我这里。我们有一段时间真的身无分文,唐尼找到了一个下手的目标,是公园附近一个独居的老太太。

“‘你怎么知道她一个人住呢?’我问唐尼。

“‘我坐在公园里观察过她家,’他答道,‘我确定家里没有别人。我们只要想办法引开她就行。我来负责和她说话,你偷偷溜进去,偷点值钱的东西出来。’

“我们有一段时间没钱喝酒了,所以他的主意乍听之下很完美。我们心急如焚地等了几个钟头,天一黑就出门了。我躲在老太太家前院的树篱边,而唐尼去门口找她。只要听见他在门口和老太太聊得火热,我就打算偷溜到房子的侧门和后门去。我只带一根回形针,就能轻易打开各种门锁。

“唐尼按了门铃,几秒钟后,老太太打开了木头大门。‘有何贵干?’她很不客气地问道,唐尼当即朝着她脸上打了一拳。我看到她一头栽进屋里,眼镜都飞出去了。那一刻我已经在打退堂鼓了。没错,我确实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但你要知道,我有做人的底线,起码不会殴打老太太。我还没反应过来,唐尼已经拿着一沓钞票、两个装满珠宝的袋子以及一包没拆的万宝路出来了。我们撒腿就跑。

“往回跑的时候,我才发现,刚被我们打劫的老太太离我家不远,就隔了一个公园和两个路口。我才意识到我们有多蠢。好巧不巧,我们穿过公园的时候,差点在凉亭前撞上波斯特莱维,他是一个胖乎乎的大块头,可能刚从金龙餐厅吃完饭走回家。他问:‘你们两个王八蛋急着去哪儿呢?’我们借口说是跑步锻炼,他大笑起来。我们没有理会他,赶紧逃了。

“那天晚上,我们终于喝了个痛快。清醒之后,我马上害怕起来,也对唐尼打人的事非常生气。我把他赶出了家门。我俩的爸妈都死得早。我和他从十五岁开始就玩得很好,形影不离,一直是铁哥们儿。我告诉他,如果我因为这事被抓,警察会把我关起来,再把房子没收。当时,这房子的月供只要五百块,但即便如此,我因为背部受过严重工伤,也赚不了几个钱。唐尼气得在家里又砸又摔,夺门而去。

“几周过去了,我一直提心吊胆,怕警察找上我。我决定戒酒,至少努力控制一下。但我能骗谁呢?整个过程简直要死要活,我又晕又吐,又是冒汗又是发抖,还产生了幻觉。等到早上醒来,我感觉像是被人用棍子打了一顿。去他妈的,我决定出去补货了。

“那时候我大约已经有一周滴酒没沾。我出门去 NCS——就是镇中心的电器维修城,那里公寓的三楼有一个女贩子,长期卖一些兑了水的劣质货。别的地方十块就能买到的,她要卖十五块。但是当你酒瘾上来的时候,再贵也得买。正值春天,晚上还挺舒服,我沿着人行道匆匆赶路。就在这时,我注意到路边有一辆车跟着我。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车往前开了几码3,然后突然停下。如果一辆车突然停在你面前,身高六英尺4五英寸5、体重三百七十磅6的波斯特莱维从车上走下来,手里还拿着一把九毫米口径手枪,这意味着接下来绝对没好事。他打开了车后座的门,让我过去。‘上车,菲尔。’他说。我本想扭头逃跑,但这个大块头肯定会冲着我的后背来一枪。我曾见过他这样对付另一个人——那个白痴当时对波斯特莱维的老板马芬先生耍诈,而马芬先生是卡姆登的地头蛇。

“‘怎么了?’我问他。

“‘乖乖上车。’他把枪举到我面前挥了挥,示意我上车,‘别耍花招。’

“我照做了,感觉嘴巴干,嗓子疼,两腿一个劲儿地打战。我跨进车门,一屁股坐在后座上。波斯特莱维说:‘你的朋友也在。’他说的是唐尼,他就坐在我旁边,像僵尸一样直盯着前方。我怀疑自己在做噩梦。砰的一声,车门关上并锁住了。波斯特莱维坐上了副驾驶座,车子出发了。


“车子穿过了小镇,波斯特莱维扭过头来,因为他取掉了座椅上的头枕,所以用一只手搭在上边,另一只手拿着枪。‘你们两个瘪三惹上大麻烦了。老板派了我和斯莱克斯——’他用枪指了一下司机,‘送你们去芳草地受死。’

“‘什么意思?’我问道。

“‘别装傻。我那天晚上在公园碰到你们了,你们当时正从马芬老太太家里抢了东西出来。’

“‘马芬老太太?’唐尼问。

“‘你们认识马芬先生吧?马芬老太太是他老母亲。你们竟敢对她动手,简直蠢到家了。’斯莱克斯和波斯特莱维大笑起来。”

“‘你们要杀了我们?’我说。

“‘不然呢?我们还要把你们的尸体扔到沼泽里。别怪我,我们是公事公办。’

“车子上了高速公路的北匝道,飞快驶出南新泽西。我人都呆了,说不了话,也无法思考。我仿佛看到自己的一生飞快地从眼前闪过,溺水的时候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波斯特莱维把头转了回去,看着前方的路。我转头看着唐尼,想知道他是否在思考对策,我们是否要行动起来。我单干肯定不行,但有了唐尼就不一样了。如果波斯特莱维没拿枪,唐尼早就弄断他的脖子了。面对这两个要杀掉我们的家伙,我们现在却表现得好像周末坐车兜风一样。

“我只能靠唐尼了。再说,要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惹上这种掉脑袋的大麻烦。虽然我把唐尼当铁哥们儿,但我那时候明白,就算能解决掉眼前的麻烦,我和他也玩完了。车子开了好一段路,我全程晕晕乎乎的,简直吓傻了。我想,如果我们这次能逃出生天,我一定要重新做人。很离谱吧。”他说着,笑了起来。

我回应道:“就像小说里写的,‘如果她活着的时候每分钟都朝她开一枪,她倒很可能成为一个好人7。’”

他点点头,“还真他妈说对了。”说完,他给我递了一听啤酒,“ 车子继续行驶。突然,波斯特莱维又转过头来,说了一句:‘你们走运了。’

“‘什么意思?’我问道,还盼着他放我们一条生路。

“‘我们打算拿你们做个实验。’斯莱克斯对着后视镜笑了一下。

“‘我们要去哈肯萨克河边的一个地方,一处沼泽地。在赛马场对岸的塞考克斯。’波斯特莱维说道,‘你们知道那地方吗?’

“我摇摇头,而唐尼依旧毫无反应,这一路上都像个人体模型似的。

“‘那地方污染严重,’波斯特莱维说,‘人们往里面倒了成吨的化学品、工业废水和军事废料,简直成了一个大粪坑。’

“斯莱克斯插嘴道:‘那里算是政府整治污染的头号对象。有人曾经开玩笑说,就算把尸体扔进去也会很快分解掉。结果,那里真的成了毁尸灭迹的好地方。但是,你们应该还记得那个恐龙电影里的台词吧……爱会自寻出路。’

“‘你记错了,蠢货。’波斯特莱维说道,‘是生命会自寻出路8。那片沼泽地吸收了那么多毒素,各种尸体大融合,最后出现了一种食肉的变异大蝾螈,个头和人一般大,偶尔还会直立行走。我们把这种东西叫作‘树墩子’,因为它们比你们俩还像木头。’

“‘它们会撕开你的喉咙,把你从头到脚啃个精光。凶残得很。’斯莱克斯说。

“‘你们说的是真的吗?’我问。

“‘对天发誓。’波斯特莱维说,用枪拍了拍胸膛,‘在清理尸体方面,它们堪称完美的机器,我们甚至想把它们卖给政府。它们的牙齿很锋利,啃骨头就像吃棉花糖一样。’”

“两分钟后,我们到了塞考克斯,靠近哈肯萨克的河边,车子停在一家废料处理厂前面。外头很冷,我不禁颤抖着。他们用塑料手铐把唐尼的双手捆在前面,他的手看起来像是在祷告,但我知道并不是。他们没有捆我的手,因为斯莱克斯走在最后,拿枪抵着我的背,我吓得不敢想该如何逃跑。我们四个人穿过六英尺高的杂草丛,朝着工厂后面走去。波斯特莱维走在最前面,拿着手电筒带路。我们眼前的小路从工厂后面一直蜿蜒到河边。

“河边停着一条三十英尺长、铝合金的平底小船。船里很宽敞,我猜他们经常乘船抛尸。从我们上船的地方,我依稀望见河对岸不到一百码外的沼泽地——看到了那边的树木、灌木丛和高草。小船离开了河岸。船上有一个小型电动马达,行驶速度不快。

“小船穿过哈肯萨克河,进入湿地,满眼都是大米草和莎草形成的小岛,在水面上形成了一座迷宫。有些小岛上还长着嶙峋的怪树和带刺的灌木丛,刺的长度和人的手指差不多。小船在弯弯绕绕的河道里行驶了一会儿,来到一处更开阔的水面,这里的小岛更大,树木也更高。唐尼和我坐在船的中间,面朝前方,可以看到波斯特莱维胖胖的背影,他披着脏灰色的雨衣。斯莱克斯坐在我们后面,就在舷外机边上,调整着小船的转向。

“波斯特莱维让手电筒开着,放在一旁的座位上,电筒光直接打在我们身上。我们从南新泽西一路过来,现在唐尼第一次转向我。我看了他一眼,他眨了一下眼睛,非常隐晦地点了点头。我这下坐不住了,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是让我别怕?还是在暗示准备行动了?趁他没转回去,我试图从他的眼里看出些许端倪,但是看不清,即便是电筒光也驱赶不了漆黑的夜色。

“斯莱克斯把小船驶离河道中央,开往一个面积较大的小岛,波斯特莱维正准备下船,屁股离开了座位。这时候,我以为唐尼要行动了。船头刮擦着岸边的沙地,发动机停了下来,我期待着,紧张得要尿裤子了。但唐尼什么也没有做。波斯特莱维像芭蕾舞演员一样优雅地下了船,唐尼紧随其后。我一个没踩稳,从船边翻了出去,险些掉进半英尺深的毒沼泽水里。斯莱克斯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拉了回来。我向他道谢。‘快走。’他说着,冲我挥了一下枪。

“我这时候想,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也许我应该自己逃出去,唐尼刚才看我,可能只是在默默地道别。虽然很不愿意相信,但是看来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沿着一条小路,穿过一片扭曲的枯树林,面前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池塘,水面微微泛着橘色的光。

“‘树墩子在池塘底部建了一座城市,五颜六色的。’波斯特莱维说,‘我打算开枪打死一个,枪响会吸引它们爬上岸来。它们吃了不少尸体——据我们观察,最喜欢吃人的脑袋和屁股。虽然它们会把尸体啃得一干二净,但是啃脑袋和屁股的时候是最狠的。它们在不断进化。’

“‘我们会等一会儿,’斯莱克斯说,‘当它们上岸吃掉尸体后,我们再扔下你们中的另一个,跑到远处,看它们会不会吃活人。目前为止,我们只见过它们吃尸体,就像秃鹫一样。但我和波斯特莱维有个理论:它们现在会主动攻击和猎杀活人。’

“‘你们两个畜生,’我说,‘你们说的是人话吗?’

“波斯特莱维大笑,说道:‘我们是天才。’

“突然间,唐尼宛如一条蛇似的,飞身一跃,用捆住的双手勒住波斯特莱维的粗脖子,像布娃娃似的骑在了这个大块头的背上。波斯特莱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胡乱地开了一枪,但是打偏了,手中的电筒也掉在地上。

“这下谁也看不清谁了。我又听到一声枪响,立刻扑到地上。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这次我清楚地听到某人的骨头随之发出了脆响。紧接着,我听见了奇怪的声音,是斯莱克斯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哭。

“我打了个滚,拿起手电筒,借机站了起来。唐尼还在试图勒死波斯特莱维。我用电筒光照向斯莱克斯,他蜷缩在地上,哭叫着。子弹打穿了他的大腿,击碎了腿骨,留下的伤口还在冒烟。幸运的是,他的枪掉在了地上。我赶紧捡起他的枪,威胁着要波斯特莱维住手。波斯特莱维被迫放下枪的时候几乎喘不过气,我差点以为他快死了。一转眼的工夫,唐尼弄开了塑料手环,双手重获自由。他夺走了波斯特莱维的枪,朝他脸上打了两拳,灭了他的威风。

“大块头没有还手,只是摇摇头,说道:‘听着,枪声会把那些该死的树墩子引到岸上来的。如果我们把斯莱克斯留给它们,还有机会逃走。如果带上他,它们就会抓住我们。那么我们马上就知道它们会不会吃活人了。谁赞成丢下斯莱克斯?’

“‘我赞成。’我说。

“‘当然愿意。’唐尼说。

“‘意见一致。’波斯特莱维说。

“ 斯莱克斯不停地央求我们发发善心,别抛下他。

“‘你再不闭嘴,’他的拍档说道,‘我就再朝你打一枪。乖乖躺好,别找麻烦。’

“他话音刚落,池塘里泛起了泡泡,有东西从底下游上来了。我们沿着小路跑到几棵枯树后边躲好,借着电筒光,还能看到斯莱克斯的位置。

“‘睁大眼睛看好了,’波斯特莱维说,‘你们马上就知道了,我刚才可没开玩笑。’

“但我们什么也没看清,只听到斯莱克斯一直在惨叫,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我依旧能听到咀嚼的声音,就像有人抹黑在厨房里吃烤牛肉卷的声音。没过多久,牙齿咬骨头的声响和惨叫声都消失了,只剩下呜咽声。‘我们快走吧。’我说道。

“我转头想用手电筒照亮小路,却发现我们的身后站着一群来自橘色池塘的怪物。它们的眼珠子鼓起,鼻子塌,脑门很宽,脖子几乎连着肩膀和胳膊(如果那算是它们的胳膊的话)。它们的大腿很粗,只有四根脚趾头,很大,而且连着蹼,脚趾尖还有肉垫。除了以上特征之外,怪物全身覆盖着浅橄榄绿色的青蛙皮,上面还有点淡橙色——你就能想象出树墩子的模样了。此外,我还注意到一个离谱的细节:它们竟然长着和人类一样的生殖器。比如站在最前面的那只,它的裆下长着一根棍状物,像一根腐烂的旧桌腿。没骗你,它长着阴茎和睾丸。而站在它旁边的那只,裆下长着像屄一样的东西——也许是它们这一族的皇后?

“‘它们和上次比变了很多。’波斯特莱维说,‘竟然都能完全直立行走了,我的天,怎么还长出蛋蛋来了?我说得没错,它们在进化。’

“‘它们会吃掉我们吗?’唐尼问。他举起枪,随时准备开火。

“我把手电筒对准树墩子的眼睛,它们抬起胳膊,眯起眼睛,稍稍别过身去。我还把枪对准了离我最近的那只树墩子。

“‘等一下,’站在唐尼另一边的波斯特莱维说,‘仔细看那只树墩子。你觉得像维斯特费尔特吗?我看很像。当然,那东西是一只直立行走的蝾螈,但额头和下巴和维斯特费尔特像极了。

“‘确实,’我说,‘连左脸颊上的痣都一模一样。维斯特费尔特出什么事了?

“‘他惹到了马芬先生。我和斯莱克斯把他的尸体扔在这里喂给了树墩子。’

“‘你想表达什么?’唐尼问。

“‘这些树墩子一定获取了他的基因,慢慢进化出了人类的特征。’

“‘妈的,’唐尼说,‘菲尔,等你听到枪响后,数到六马上跑。如果有东西挡路,你就开枪。朝着船的方向跑,记得数完再跑。”

“‘你有什么计划?’波斯特莱维问道。

“唐尼转身朝大块头开了一枪,他应声倒地。当他倒下时,树墩子成群地拥了上来。波斯特莱维流血不止,嘴里大喊道:‘你个混蛋,唐尼!你个混蛋!’

“我数到五就忍不住逃了。大部分从湖里爬上来的树墩子都从我身边经过,朝着那个受伤的大块头走去。当我试图穿过这群东西的时候,其中一个朝我咬了过来,我毫不犹豫地对着它的脸开了一枪。我听见身后的唐尼也在不停开枪。我们一前一后沿着小路狂奔。我只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手电筒正好对准了波斯特莱维。我瞥见他脱下草鞋,拿在手上挥舞,拼命殴打树墩子那软趴趴的脑袋,但它们依旧弯腰围着他,用牙齿啃咬着他的大脑袋和肥屁股。

“‘别停,’唐尼说,‘等它们干掉他了,就会来追我们。’我们一路跑到船上,最后回到家里,惨叫声仿佛一直就在身后。”

“你不相信我也可以理解。”菲尔说,“整件事情实在太荒诞了。但我对天发誓,我说的就是事实。回来之后,我们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因为镇上传言马芬先生在打探波斯特莱维和斯莱克斯的下落。据说他丢了两个手下之后很不安,再也没有对付仇家。正因如此,我们才保住了性命。回来后过了几个月,我才接到唐尼的来电。那时夏天快结束了,他告诉我,他在特拉华河找到了水下作业的活儿,只带脚蹼、面罩和呼吸管,拿一把带橡皮管子的乙炔切割枪,负责切割一艘沉船上的黄铜。

“‘疯子才会干这种活儿。’我对他说。

“‘给的钱可真不少。而且我喜欢夏天待在水里的感觉。但我需要找个地方度过秋天和冬天,再找点别的活儿干。’

“我知道,他想回我家,但我不想。我们的一个共同好友和我提过,唐尼住在河边的一辆拖车里,他去那儿找过唐尼。据说他白天水下作业,晚上各种酒混着喝,再灌上一大瓶波士顿薄荷杜松子酒,抽上好几包骆驼牌香烟。那辆拖车是打捞公司租给他的,车厢的地板上有很多洞,当他睡着的时候,老鼠就从洞里爬上来偷吃他剩下的食物。但那次在芳草地的经历让我彻底对他失望了。我和他继续聊着,直到他喝醉了开始胡言乱语,我才悄悄地挂了电话。

“几天后,他深夜打来电话,说手头的活儿还有一周结束,他需要找地方度过秋天和冬天。那时已经是十月初,想到他待在漆黑冰冷的水下作业,我差点就心软了。接着,他又说自己被一条大鱼或什么鬼东西盯上了。从上个月开始,河水一直很浑浊,他没看清楚对方是什么生物。但有一次,那东西追着他,害他躲进沉船的一个舱室里,等了几分钟那东西才离开,他差点憋死,几乎是拼命游到了水面上。

“我让他别再干这活儿了,他就求我收留他。他求我的时候,我就把电话贴在胸口。我的耳朵虽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心里却知道。最后,我直接挂了电话,关掉了铃声。那天晚上,我大醉一场,眼前浮现了记忆中的画面。画面是变形的,声音也扭曲了。我看到爸爸拿皮带抽我,而唐尼把我护在他身后。我犯了错,而我爸爸正好喝醉了,借此拿我撒气。唐尼动手打了这位卡姆登的警察,然后拉着我往外跑,一边跑一边紧紧搂着我的肩。

“唐尼最后一次来电话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听起来肯定是喝多了。当时我女朋友在我家里过夜,所以我不想和他废话。他说:‘波斯特莱维回来了,在敲我拖车的车门。’

“‘你在说什么?’我说,‘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波斯特莱维就在车门外面,身上什么也没穿,全身是淡绿色的。他一直在重复同一句话:‘你个混蛋,唐尼!你个混蛋!’语气就像你平时点咖啡一样。他是从河里爬上来的。’

“‘这怎么可能,唐尼?’

“‘我不知道。也许斯莱克斯说得对,爱会自寻出路……’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接着电话就断掉了,我松了一口气,但良心不安。等到周末的时候,我去了一趟特拉华河边,找到了他的拖车,想要邀请他到我家来过冬。那一天的天色很阴沉,气温很低。我把车停在拖车旁。当时河面上泛着白色的泡沫。我下车,走上拖车的台阶,敲了三下门,呼喊唐尼的名字。我趴在扶手上,探头向侧边的车窗望去。

“我刚想继续敲门呼喊,却望见了一个巨大而苍白的身影,在昏暗的拖车里缓缓走动,宛如一条游在脏水里的鱼。我吓坏了,跑向汽车,立刻上路,没敢回头看一眼。从那时起,我就确信唐尼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可算不上鬼故事。”我说。

菲尔看起来筋疲力尽,眼里还含着泪水。“但足够吓人。”他说道。我们喝了最后一瓶啤酒,收拾东西各自回屋了。

聊天这晚之后的第十天,菲尔和他女朋友唐娜在家里酗酒,唐娜酒精中毒,死了。第二天警察就把菲尔带走了。我当时在厨房,看到窗外,警察把他押上了警车,他的手腕被塑料手铐反捆在身后。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菲尔。


1 卡姆登(Camden),美国新泽西州西南部工商业城市。

2 普林斯·罗杰斯·内尔森(Prince Rogers Nelson,1958—2016),美国流行歌手、词曲作家、音乐家、演员,以胆大敢为、性格颇为古怪而著称。

3 英制长度单位,1码≈0.914米。

4 英制长度单位,1英尺=30.48厘米。

5 英制长度单位,1英寸=2.54厘米。

6 英制质量单位,1磅≈0.454千克。

7 该句出自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的短篇小说《好人难寻》。

8 该句出自美国著名科幻电影《侏罗纪公园》。在电影里,科学家企图控制复活的恐龙的性别,以达到控制它们生育的目的,但是却彻底失败了,因此有此感叹。本文中,前文是“爱(love)”和“生命(life)”两个单词较为相似闹出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