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是到了鸡鸣时分。
东方渐已生出几分颜色,须臾万变,先是一道曙光自极暗中生发,利箭般蹿出千里,将夜幕撕裂成两块,露出一小片还嵌着残星的深蓝色天空,而大日未起,先有了银灰,倏然间化作胜火殷红。
随后金焰破晓,霎时间,红日东升霞光万道。
捉云观中。
阎贞眼看虎精断绝生机,一声轻叹道:“但使阁下修有三分人性,何以今日殒命仍在糊涂。”
说来这虎妖,与他捉云观其实也有一份渊源,究其缘由,已是师父未入道前的事情。他老人家道号玉溪,俗家唤作刘伯都,原本出身在这青皇山下的猎户家中。是他当年随父亲锻炼技艺之时,偶在山中遇见当初尚还年幼的虎精被外乡人捉住做饵,欲以此诱杀虎母,猎取毛骨。
盖因这虎精虽恶,其母当年却是个开了灵慧的精灵,行走山中,一向只是餐霞饮露,不仅从不曾与人为恶,更是凭着一身虎威震慑邪祟,守了这外山多年安宁,各处百姓大都承她的情。
师父他老人家又是个有善心的,一面念着虎母情分,一面看它幼虎可怜,便自暗中发了一箭破开他母子死劫逃得性命。这本是一桩善举,却不曾想,一时心软放虎归山,却是在日后养出一头弑母奉妖、肆意残害生灵的畜生来。
也正是因这桩冤孽,促使师父离家猎虎,与它相斗多年,最终才机缘巧合走上道途,亦在日后于市井之中把个厮混求活的孤魂野鬼捡来,成了一桩师徒缘分。许多前事,权且不题。
阎贞一时感慨,过后,脚下一点,挑出块碎石轻轻一踢,破空而去将颗偌大虎头贯穿,彻底绝了变数,也断去了一场纠缠百年的恩怨。
做完这些,他心下一轻,捂着胸口正欲回身,却忽感体内翻江倒海一阵剧痛,脸色瞬时变得煞白,口鼻之间鲜血四溢,一阵踉跄过后扑腾倒在地上。
“该死,还是托大了......”
却原来他先前大意表现也并不全是计谋,尚未与这虎精照面之时,心中其实真也存了几分轻视之意。毕竟武夫一贯讲究武无第一,自信人不胜我,大抵都有这好胜攀比的通病。
否则若不意气用事非想正面杀它给师父一个交代,而是听了师父吩咐早早布置的话,自当该有更好的法子应对,也不至于方才还要舍身诱敌,拼着硬吃一口妖风才换掉它的性命。
糊不糊涂,单这两字,却也不是只说与这具虎尸听的。
所幸结果还是好的。
......
阎贞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尽力稳固紊乱的气血,缓了好大一阵才慢慢爬起身子,步履蹒跚挪向已成废墟的殿堂。
他四下环顾,很快自砖石下方找到一个檀木匣子,打开以后,从中取出许多瓶瓶罐罐,先是从贴着“百草丹”的瓷瓶中倒出三五粒药丸囫囵吞下,随后褪下衣袍,龇牙咧嘴的给外伤也一并敷上金创药粉。
顾自忙活了一阵,天光越发明亮,他的脸色也渐渐好转,蒙上了几分红润。
到此,别的不说,一条小命总归是能保住的。
只是可惜,经此一役虽除了虎患,到底还是两败俱伤。师父所赐的法符、法宝用着的确顺手,然这却都是“损人不利己”的身外之物,紧要关头确能护命不假,可后果也不是那么容易受下的。
那虎精所言虽是挑拨,倒也不全是胡诌。
他未结三花,强行借调法力,的确已被外力所伤,使得经脉受损折了根基,眼下一身气血溢散大半,少说已损了十年苦练之功。
就这还是因为他自幼习练武艺,走的是以武入道的路数,底子比起炼炁一道更为坚韧一些,否则后果只怕还要更加严重。
不过好在经脉只是略有破损,整体行气还算顺畅,日后调些补药仔细温养一番应当能够痊愈。而且外功也与养气静功有所不同,并非没了法力便一了百了,千锤百炼的肉身纵使失了气血,可底子毕竟还在,时日长了总归能补回来。
对此,阎贞早听过师父嘱咐,倒没有太过担心。大不了接下来几年他就窝在山上专心养伤不出门了,反正四里八乡除了那头老虎,旁的也没什么仇家。
正思索间,忽听“啪嚓”一阵乱响落入耳中。
阎贞抬眼看处,只见身旁立着的祖师圣像轰然破碎塌倒,块块碎石散落满地,溅起一片尘灰。
“......”
祖师在上,弟子无意冲撞您老!全因那虎妖作怪,弟子诚是无心之举,莫怪,莫怪!
阎贞心下告罪一声,暗自无奈。方才只想着自身修行,倒是忽略了眼前还有一桩留待收拾的大麻烦......可恨才从师父手里接过这份家当,还没等着捂热,已经赔了个精光。
算来,稍后得要再建宫观,重塑祖师圣像,又是一笔不菲的开销,也不知师父留下的银子加上这具虎尸够不够......
“咦?”
正当他为此感到肉疼之时,眼光不经意一扫,忽然却在满地碎石当中瞥见一抹微弱火光。
阎贞不觉被其吸引,迟疑片刻,便忍着伤痛起身过去翻找。
不多时,竟从中找见了一盏铜灯。
这灯样式古朴,形似一盏莲花。圆底圆柄,巧够一掌长短。灯柄当中两面,各自印有四枚篆体小字,分别是“安神度命”以及“封魔夺印”,周围遍布细密看不出含义的复杂纹饰。
上方则是一朵如盛开莲花模样的灯盏,有拳头大小。内里一缕金色灯芯,正燃着微弱火光,映照之下,盏上瓣瓣花叶如似细密鳞片紧密排布,一时也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数目。
灯身整体呈铜绿之色,入手极有分量。
阎贞手执铜灯,脸色微微有些古怪。
捉云观号称传自丹鼎派上清金乙一脉,奉大玄天师为祖,历代内修金丹之道,外研制药、炼器之法。此番祖师开解圣像,降下此灯,莫非意有指引?
传宝?降道?
可,什么上清金乙一脉,不是师父偶然得了人家一分传承之后硬贴上去的吗?不然观内怎会功法不全,甚至连字辈都没有!
不对......
就师父所言,这尊祖师圣像该是才立了五十多年而已,就连用来塑像的石料都是他自己寻来的,绝非传承至今的古物。
这灯八成是师父故意藏在里面,若不然便是原本就在石中,连师父也不知晓?
阎贞心中疑惑,端起铜灯仔细端详,审察之下,却越发觉得古怪。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灯内隐隐传出一股气息,与自身简直如出一辙。
‘莫非是先前撞破祖师圣像时,被虎妖震出的魂元连同气血沾染了上去?’
而正在他沉思之际,铜灯之上那抹橙红火光忽而轻轻跃动起来,只是一眼,竟晃的他头晕目眩意乱神迷。
阎贞突见异变,本能想要弃灯抽身,不期寸步尚还未动,气血涌动之下先是牵动了伤势,撕心裂肺的剧痛之下有了一瞬失神。
这一耽搁,便只听耳畔骤然扬起“呜呜”风响,紧接着便是一股压抑之感紧随一声虎啸逼近而来!
‘虎精没死!怎么可能?!不对!是这灯——’
阎贞心绪流转有如电闪,急回身看去,一抬眼,正见狂风席卷之下,自那具虎尸之上摄出点点微芒,竟又短暂显聚出一头巨虎虚影,而后经掌中铜灯火光牵引,随风而动,一瞬之间汇入灯盏之上的一瓣花叶当中!
紧接着,就见那枚花叶忽而褪去铜绿,散发莹莹宝光,变得好似白玉一般,内里亦随之蔓延出许多纹络,刻印成一头恶虎模样的图案出来!
仔细分辨,岂不正与那虎精一般无二?!
‘这是?!’
阎贞心下惊疑,只是不等他反应,灯上光焰莫名大亮,旋即便连带着灯身一并化为一道流光,倏而射入他眉心当中消失不见。
随后。
他只觉脑中“嗡”的一响,整个人便眼前一黑,无力瘫倒下去。
......
浑噩之间,阎贞只觉做了好长一场大梦,耳中若有若无的,总能听到凄厉的哀嚎,仿如有数不清的人影都堵在身前朝他悲哭祈求。
但等他自迷茫中苏醒,恍惚间却又一下子忘记了梦中景象,徒觉一阵怅然若失,心意不宁。
“这都三天了,阎师叔没事吧?”
“那么重的伤,能没事吗?也就是师叔他功力高强,放在常人身上,九条命也早丢了......”
“......”
阎贞正失神,不期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谈话声,伴着浓郁药香飘入鼻间。
他迟疑了片刻,抬眼打量周遭事物,发现自己身边已不见了塌成废墟的道观,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地方并不太大,但布置颇是清雅的干净房间。
桌椅齐备,窗扇明朗。天光透照之下,四下里纤尘不染,衬着墙边架上满满的蓝封书卷,房间里满溢着清舒墨香。
阎贞看着这些,心中一时只觉得眼熟。
哦,是了。这是在镇上济生堂师兄家里。
梁州虽地处西南,关外便是荒漠,但彼此之间,东西而去却还铺有一片绵延九百余里的青皇山脉,传说曾是上古青帝垂身降化而成,自古以来哺育一方水土,造化各处众生。
是以此处地貌并不荒芜,倒反而有种江左山水奇峻,生机勃勃的气象。尤以今朝明皇承继大统,改元祥符之后,更是派遣精兵强将一扫塞外蛮夷,其中便包含这青云关外作乱的南蛮,因此平息动乱,清平之下,自然多有百姓迁来附近定居,久而久之渐也繁荣起来,依山立起许多城镇乡县。
青禾镇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阎贞因自幼便跟随师父在边上的首阳山上修行,平日里早与乡亲们混的熟了。此番因斗那山君,风掀庙倒,闹得动静实也不小,当时若有谁凑巧撞见,赶去将他救下送到此处,倒也并不奇怪。
感受着身上传来的虚弱感觉,他勉强翻身坐了起来,粗略检查一番,见身上除了换了衣裳以及伤口被包扎好了之外,再没有任何变化,心中放下戒备的同时,一只手探去额前,不免又生了几分疑虑出来。
他分明记得自己临昏迷前,才得了一盏古怪铜灯。那灯似乎是拘来了虎妖的一缕......残魂?之后便卷着妖风,化成流光钻进了自己灵台之中。
只是怎么一点异样也感觉不到?
莫非是伤重之下,神思错乱见了幻觉不成?
而就在他思虑之际,不觉间心念一动,引动额间一抹灵光闪动,立时落在手中化为先前那盏铜灯。
灯盏之上,唯一褪去铜锈映现虎影的花叶微微放亮,便见一道柔光从内里生发而出,径直打在灯芯之上,燃起一缕金焰。
阎贞见状大感惊奇,只是一番摸索却再未发现任何变化,不由更加疑惑起来。
“奇怪......”
他下意识一声呢喃。
却不料话音方才响起,一道气息吐出口外,登时便化作一阵厉风呼啸刮去,径直将支着窗子的一面青砖外墙切豆腐一般斩开,“砰”一声崩碎倒地,溅起一片灰尘。
外面。
两个守着药炉的少年半蹲在地上,眨着清澈中掺杂几分迷茫的眼睛回头望来。
六目相对,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