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哞儿~~”夕阳斜下,英雄村晒谷场边,陈驰将满满两担子草料铺在老牛的食槽里,老牛哞哞叫唤两声,伸出舌头,舔了舔陈驰油腻腻的手,然后低下头,悠闲地嚼起了草料。
陈驰挑起轻飘飘的担子,转身走向田埂,百来米的小路,很快就走到了自家门前。黄泥老屋里一片漆黑,陈大虎还是老样子,不到天色黑透就不肯开灯。
而相比较之下,隔壁陈飞家简直就跟过年似的,从一楼到三楼都灯火通明,陈驰还能听到屋内传出陈飞嘴硬的叫声:“我今天本来能打赢的!跟我打的那个,大我两岁!他法力值比我高多了,根本不公平!我明明技术比他好多了!”
“唉……”陈驰摇摇头,内心鄙视,径直走进了自家屋。
在门边放下扁担,又摸着黑,轻车熟路走到厨房。
厨房的灶台下,此时亮着几分火光,盖着锅盖的铁锅上面,正冒出几缕从大锅缝隙里跑出的热气。闻到锅里馒头的气味,陈驰的肚子也像锅子一样,冒出一股气,“嗝儿!”
“阿驰,回来啦?”
王翠花冷不丁从厨房外面走进来,语气有点诡异。
陈驰转过头,嗯了一声。
王翠花忽然神秘兮兮,拉起陈驰的手就往外走,高兴地说道:“来来,奶奶给你看个东西。”
陈驰被拖着走进王翠花的房间。
这个房间明显比家外面好不少,是陈学东专门给王翠花装修过的,陈驰平时很少进来。王翠花走到房间的衣柜前,背对着陈驰,在柜子里掏了掏,然后抓出一个扁扁的东西,突然转回身,莫名兴奋地大喊一声:“阿驰!你看奶奶给你买了什么!”
屋里黑漆漆的,陈驰看不真切,问道:“什么啊?”
“书包啊!”王翠花把那个扁扁的东西,塞到陈驰手里。
陈驰摸了摸,小心地将压得扁扁的书包展开来,一边听王翠花喜滋滋地继续说:“奶奶今天专门去乡里给你买的!我在家里等了你一下午,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啊?”
“抓兔……不是,割猪草。”陈驰舔舔嘴唇。
“就知道贪玩,牛喂过了吧?”
“嗯。”陈驰点点头。
王翠花又絮叨道:“你上山割草,就早点割完早点回来,不要在山里到处乱跑。你不在家,奶奶一个人都忙不过来。你爸下午又尿在床上了,我给他换个尿布,还差点把自己的腰给扭了。奶奶现在年纪大了啊,干不动了啊。
你说要是奶奶也躺下了,家里这么多事以后谁来做?现在书包也给你买了,再过一个月你也要读书了,读了书就要听话,要多给家里做事,也别老是跟你爷爷吵架,知道吗?”
“嗯。”陈驰拿人手短,拎着新书包,说不出不字来。
“行了,吃饭吧。吃完让你爸早点睡下,我们也早点休息。这一天天的,也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王翠花拉着陈驰往外走,“你看看,快赶上和奶奶一样高了,读了书,就是大人了。昨天带你出去的那两个人,找你干什么去了啊?”
“看比赛。”
“比赛有什么好看的?你别信他们跟你说的话啊,打打球就有工资拿,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全都是骗人的。再说你要是真走了,你爸怎么办?奶奶怎么办?还有你爷爷呢,走路都费力。等明年,奶奶教你做饭……”
“我会做。”
“那以后都你来做饭好不好?”
“……”
祖孙俩回到厨房,撤了灶台下的火。
陈驰把法杖放进书包,帮着王翠花把锅里的六个馒头拿出来,装到大搪瓷碗里。还有半锅稀粥,是早上留到现在的,重新热了一遍,也被王翠花端去了外面。
等晚饭端上了饭桌,陈大虎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然后一拉开关绳,前屋的白炽便亮了起来。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灯泡,灯光橘黄昏暗,照得人眼睛颇不舒服。王翠花又去厨房拿了个碗过来,从桌上扒拉了点中午的剩菜,就先去了后屋,给陈向东喂饭。
前屋只剩下陈驰和陈大虎,爷孙俩互相看不顺眼,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吃饭。下午在山里干下一整只山鸡外加一条起码几斤重的蛇,陈驰多少有点撑,不像平时那样有胃口。陈大虎瞥他一眼,张嘴就骂:“跟人出去一天,回来就看不上家里的饭了是吧?”
陈驰瞬间把王翠花刚刚的叮嘱忘到脑后,直接用更脏的话骂回去:“跟你有逼的关系?”根本不和陈大虎解释,把馒头塞进嘴里,然后再伸手多抓一个,另一只手拎着书包,就蹭蹭跑上了楼。留下陈大虎黑着脸,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
上了楼,陈驰坐到自己的床上。
吃着馒头,静静倾听隔壁陈学东用鞭子抽陈飞的声音。
两家几乎紧挨着,陈飞家的风吹草动,陈驰总能听得一清二楚。
“啊!啊!别打了!妈!妈!救命啊!”
“别打了!再打要让你打死了!陈学东!离婚!我们离婚!”
“离啊!早该离了!儿子都让你教成废物了!整天说自己这个行、那个行!踏马的行个屁!期末考六七十分!说自己打球厉害,出门让人打个21:2!踏马的还有脸说自己厉害!老子在你身上花这么多钱,还不如拿去喂狗!”
“哈哈哈哈!”陈驰听得开怀大笑。
隔壁顿时骂声一停。
安静几秒后,旋即传来洪燕芬的咒骂:“有妈生没爹养的,你笑什么笑!”
陈驰翻翻白眼,今天没心情和二婶隔空对骂。
隔壁也终于消停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陈驰吃完两个馒头,又蹑手蹑脚下了楼。见陈大虎还在喝大酒,他就偷偷去了厨房,拿陈大虎泡茶用的白开水,给自己灌了一矿泉水瓶。早上烧的水,这会儿已经没那么烫。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白开水喝起来,似乎确实比自来水要好一些。
一大瓶水下肚,陈驰出门上了厕所,然后又站在门外,拿着自来水管冲了下满身的汗,便又回了楼上。往常这个时候,就是睡觉的点了。毕竟楼上也没灯,更谈不上什么娱乐项目。晚上只要王翠花不喊他下楼给陈向东把屎把尿,这日子就算好得堪称谢天谢地。
但现在嘛……
陈驰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了法杖和法球。
法球虽然是“透明色”的,但是用法杖颠球的时候,依然会发出微光。
“1,2,3,4……”摸着黑,陈驰尝试着靠感觉去控制球的运动轨迹。老王让他每天颠球1000次,他就非要颠上2000次,不然磨磨蹭蹭的,猴年马月才能把法力值练上去,猴年马月才能再见到老王?
不过这种玩法,刚上手时,总归还是有点难度的。
陈驰相当于闭着眼睛全靠手感,一开始最多只能颠上七八下,然后习惯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找到感觉。又过了大半个小时,就渐渐能一口气颠上三四十个。
“尔康,尔康你不要离开我!”
“紫薇!紫薇你说什么傻话?我怎么舍得丢下你。就算丢了我自己,我也不可能把你弄丢啊!你忘了吗?我们的誓言!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不知不觉练了许久,隔壁的陈飞家里,看电视剧的时间又到了。陈驰屏气凝神,全神贯注,一直练到小燕子被容嬷嬷按在地上扎针,才终于收工。
法力值几乎榨干,百分比刻度掉到只剩1%,但是法力值,居然又往上走了1格。
19点了。
老王说的法力值训练,似乎也没那么难。
按这个速度,最多一个月后,他应该就能练到50点。陈驰不由得露出期待的笑容,却不知道这个法力值增速,到底意味着——全世界压根儿就没几个人,有这么恐怖的成长效率。就像练短跑的人,再怎么天神下凡,也做不到通过训练,一百米每天稳定提速0.01秒。
而陈驰却只是把这件事,当作某个约定来看待而已。
“啪”的一声轻响,陈驰甩着法杖,用残存的一点法力,打死一只蚊子。然后收好法杖和法球,往硬邦邦的床板上一趟,很快就疲惫地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好。
直到次日早上七点出头,陈驰才被王翠花喊醒。然后记忆恍惚了一阵,把脑子里那些,昨天在招待所的美好时光甩出去,赶紧跑下了楼。
清晨时分,处理完陈向东的个人卫生问题,陈驰整个人也就彻底清醒了。
没一会儿,等吃过了早饭,原本想上山打猎的陈驰,又被王翠花叫住。祖孙俩去屋后的粪坑边挑了两桶沤好的农家肥,晃晃颠颠,往田里去。
经过收割的麦田,这几天需要重新翻土施肥;再把秸秆也烧一烧,用秸秆灰和发酵好的大粪混到一起,让土地静置上个把月,下个月播种下去,来年的小麦收成才能好。
祖孙俩从离家最远的一块田开始侍弄,陈驰一整个早上都弯着腰,和王翠花一起在田里播撒米田共,一直弄到中午时分。等翻到家门前时,正好遇上陈飞带着几个班上的同学到家里玩。
这个欠管教的破小孩一瞧见陈驰在浇大粪,马上就故意发出呕吐的声音,一边假装干哕,一边还往田边靠,讥讽大喊:“呀!这不是被市体校退回来的陈驰吗?怎么今天不训练啊?难道……挑大粪就是王教练给你的秘密训练?”
“怎么了,怎么了?”陈飞的几个同学连忙不嫌事大地询问。
陈飞便添油加醋、颠倒黑白,当着陈驰的面,说起前天陈驰怎么被市体校的人接走,昨天又灰头土脸地被送回来的事情。几个陈飞的同学全都听得信以为真,也跟着一起大呼小叫:“就这也能打球啊?诶!陈驰是吧?要不要等下跟我打一局,我让你几个球!”
陈驰抬起头,看了眼站在田边的三个傻逼。
他也不争辩,他也不迎战。
只是拿起粪勺,冷不丁哗啦一下就使劲甩了过去。
“啊——!!!”
英雄村宁静的小路上,顿时响起杀猪般的尖叫。
陈飞和他的两个同学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呵!”陈驰站在田里,冷冷一笑,“一群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过招?”
然后不一会儿,洪燕芬就好像要杀人一般,从家里冲出来。
冲着田里的陈驰,就是一通气急败坏的骂娘。
由于骂得过于难听,陈驰直接想都不想,就一视同仁地也给她来了一勺。
“啊!!!陈驰你个狗生的棺材儿!你以后别想我家再给你掏一分钱!”
洪燕芬吼歇斯底里。
正在田的另一头的王翠花听到动静,立马就扔下手里的活,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等跑到马路边,抬眼见到水泥地上的痕迹,顿时就知道陈驰干了什么,马上气呼呼地质问陈驰:“你干什么!”还不由分说捏住陈驰的胳膊,咬牙切齿地使劲一拧。
陈驰被王翠花的这招灵犀一指掐得真心疼,立马生气地扔下粪勺,在桶里溅起高高的黄色水花,把自己和王翠花都溅了一身。然后还是一言不发,从田里爬出来,就往家里跑去。
王翠花气急败坏,大声在后面喊:“你跑!你今天中午别想有饭吃了!”
“不吃就不吃!”陈驰大声回答,跑进屋里。
没半分钟,就挑着扁担,背着书包从家里跑了出去。
一头跑进了英雄村后的大山。
这一整个下午,陈驰就再也没有回家。
直到落日时分,才挑着两大框子的草回到晒场喂牛。然后一直到天色黑透了,才悄悄摸回家里。不过王翠花倒是没有赶尽杀绝,还是在锅里给他剩了三个馒头。
陈驰不默不作声,拿了馒头就上楼。
吃过馒头后,又继续摸着黑练球……
随后的几天,陈驰都不再跟家里人说话。每天最多除非是遇上陈向东的屎尿,他会稍微搭把手,不然其他情况下,绝不和王翠花有哪怕一丁点的目光接触。
而且在农忙时间过后,家里也确实没有什么事,是必须由他来做的了。
陈驰便每天一到中午饭点之前就出去,在山里野到落日,再满嘴是油地回家。白天打猎,晚上打球,把山里的小动物杀得鸡飞狗跳,法力值也在日复一日的生灵涂炭中,得到长足的进步。一眨眼,八月底,陈驰的法力值,悄然来到了36点。
如果被王志军知道,老王估计得激动地哭出声来。
这踏马都不能叫天赋了……
这就是纯粹的天才!
“唉,都是命啊……”
1998年8月28日,午后2点49分,英雄村后山的某处溪流旁,陈驰又架起了篝火。火堆上架着几排粗粗的竹签子,签子上穿着几只油量可爱的小动物。
陈驰拿起从家里偷出来的盐巴,细细地往小动物身上撒。
看着滋滋冒油的劳动成果,伸手就把竹签拿了下来。
自力更生了一整个月,如今陈驰已经熟练掌握了烧烤的火候。对每种小动物烤多久能熟透,完全了然于心。至于剥皮、切割、挖心掏肺之类的手艺,就更加不在话下。
他呼呼吹着烤肉的热气,先尝了口咸淡,随即满意地点点头,就撤掉了篝火。接着只三下五除二的工夫,几只小动物就进了陈驰的肚子。
吃饱了的陈驰惬意地往后一靠,倒在草丛里,眯着眼看着湛蓝的天空。然后拿起法杖,看着上面显示的36点法力值,心里有点期待,又有点失望。
距离50点的目标,还差14点。
很快就能再见到老王了。
可又不知道很快到底是多快。
虽然这几天自己进步的速度很快,可陈驰也能感觉得到,法力值的增长,应该是越往后越难以提升的。像陈飞那个笨蛋,练了都快两年了,到现在法力值也没突破20点。
陈驰都不知道自己这个堂哥,是怎么有脸这样自信下去。看样子老王和老张应该一开始也是被陈飞骗了,误以为陈飞和自己一样,完全没有训练过,所以才会大老远跑来选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幸好陈飞骗了他们……
不然的话……
“唉……”陈驰又是一叹。
下一秒,一滴水珠,忽然就滴在了陈驰额头上。
陈驰拿开眼前的法杖。
刚刚前一刻还日朗气清的天色,毫无预兆地,已经阴沉了下去。
陈驰从地上坐起来。
一阵山风吹过,带着些微的热气,可又不是平时的那种感觉。
要下雨了!
可猪草还没割啊……
陈驰微微皱眉,但稍一犹豫,立刻就做出了选择。老牛饿一顿没什么,可万一山里要是发洪水,自己这条小命可就不保了。尤其是这种大夏天,山洪可怕得很。
他立马当机立断,收拾了东西,赶紧就往山下跑。
才跑到一半,暴雨果然就不期而至。
不仅如此,风也明显变大。
天色飞快地由阴转暗,变得视线难辨。
但好在陈驰对这条山路极其熟悉。
他一路狂奔,等跑到山下时,大雨已然倾盆。
转瞬之间,山下的田野里,水位就漫了上去。
陈驰顶着狂风暴雨,一路艰难回到家里,正要进家门时,一股狂风陡然呼啸而过,居然将不远处一辆三轮车整车掀翻,直接栽进了田里。
陈驰这辈子活得还太短,印象中着实没见过这么狂的狂风。当下不由自主,向大自然发出了最真挚的赞美,“我草!你妈隔壁!”
“快进来!快进来!”王翠花急急忙忙,把陈驰拉到屋里,关上了房门,“哎哟,刮台风了啊,幸好你今天回来得早,不然搞不好就死山里了!”
“死了也好,一了百了。”陈大虎躺在躺椅上,还在听着他的广播。
陈驰也没说话,走到挂毛巾的墙前,拿起毛巾,擦了擦头发。然后回到二楼,脱掉了衣服裤子,把完全也擦了一遍。
屋外的狂风,把床边的窗户吹得哐哐作响。
大雨打在窗上,雨水沿着窗户缝隙,从墙上挂下来。
陈驰爬上床,透过窗户,望向窗外。
这仿佛要把地都掀起来的风,好像有实体一般吓人。那时不时“呼~”“呼~”的啸声,更是令他满心担忧,害怕房子会不会被吹塌。
暴雨不歇,陈驰看了片刻,心想自己是再怎么担心也没用了。
他又拿出法杖和法球,自顾自地颠起球来。
很快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后,黄泥老屋的屋顶上,开始有一滴滴的水珠落下。
陈驰仰头看了眼,忽然这时,隔壁冷不丁响起一声惨叫:“啊!停电了!停电了!妈!停电了!”
陈飞叫得跟杀猪一样。
王翠花这时也走上二楼,着急地对陈驰说:“阿驰!楼下进水了,快把你爸背上来!”
陈驰哦了一声,马上就下了楼。
几分钟后,祖孙俩合力,把虽然精瘦,但依旧死沉的陈向东,艰难地抬上了楼。
不过这还没完。
安置好陈向东后,王翠花又指挥着陈驰,把楼下一些衣服被褥往楼上搬。甚至锅碗瓢盆、柴火干草都不放过。但问题是二楼也在漏水,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陈驰费了老大力气搬上来的东西,还是免不了要被打湿。王翠花只能一边跳脚一边咒骂。而与此同时,陈大虎则非常地,早早到就躲到了隔壁陈飞家里去,房子塌了也跟他没关系。
等到下午5点多,暴雨始终不停,连家门前的水泥路都被淹没。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黑,陈学东终于也坐不住,打着伞跑上黄泥屋二楼,喊王翠花赶紧去他家里,然后又看看陈向东,眉头紧皱道:“都一起过去吧!你看你这房子,都成水帘洞了!”
陈驰早就想跑了,一听二叔开口,立马二话不说,又背起陈向东往楼下去。
然后等下了楼才发现,屋里的水,居然都快漫到膝盖的位置。
外面的水位,已经没过前屋的门槛。
湍急的水流,裹着雨水冲进屋子。
陈驰背着陈向东趟河似的,从屋里往外走,能明显感觉到水流的力度。
“快快快!”陈学东撑着伞,焦急地在陈驰耳边催促。
生怕下一秒,这老屋子就会撑不住。
陈驰单独背着,起码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亲爹,很艰难地迈出家门。此时的屋外,风雨交加,农田依然被吞没成水泽。
可好在两家离得够近。
在陈学东聊胜于无的帮忙下,陈驰总算是把陈向东硬生生扛上了陈飞家一米多高的门前台阶,当把陈向东放下来的瞬间,陈驰几乎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陈学东赶忙把门一关,屋外那末日一般的骇人风声,被好像戛然而止,被挡在了门外。
陈驰呆坐在地上,缓了半天气,力气才慢慢恢复。
他缓缓站起来,又想拖着陈向东,把他往一楼客厅里面拉去。
洪燕芬这时却赶忙走上前,看陈向东的眼神略带嫌弃,冲陈驰喊道:“诶诶诶!身上这么脏,抓紧先洗洗干净,等下搞不好卫生间也要堵了!晚上……阿驰你爸晚上睡一楼的沙发,你先打个地铺,可以吧?”
陈驰点点头,当然没有提意见的资格。
可就在这时,王翠花冷不丁地,又连声尖叫起来。
“哎呀!糟了糟了糟了!牛啊!牛还捆在牛棚里呢!”
她指着窗外,急得跳脚。
陈学东当场人都麻了,无语至极:“那怎么办啊?现在又出不去!外面水都这么深了,你怎么不早点说啊?”
“我都忙昏了!你们……你们也不提醒我!”
“我怎么提醒你?”陈学东也很烦躁,大声吼道,“我又不是管牛的!牛又不归我管!你们自己的事情,也能赖到我身上来?”
“那平时谁管牛的啊?”陈飞从楼梯口探出头来,问了句很欠抽的话。
众人互相之间看了看。
王翠花满脸纠结,自己不能背这口锅,但也总不能怪到陈驰身上去。
然而这样的反应,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
洪燕芬不咸不淡,又来了句:“算了,算了,一头牛也就几千块的事,没了就没了吧。养他们爷儿俩,都花了这么多钱了,还差这几千?就当喂狗了算了。”
“你说什么?”陈驰忽然仰起头,直勾勾看着洪燕芬,“二婶,你再说一遍看看?”
这模样,哪像一个八岁小孩。
分明就是个混社会的盲流!
陈学东这下就不满意了,立马道:“阿驰,怎么跟你婶婶说话的。我跟你说,你不要在这里跟我老三老四的,知道吧?家里还没你说话的份!”
陈驰扭头看陈学东一眼,眼神冰冷得像刀一样。
陈学东愣是被看得心头一惊。
陈驰却已经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前,然后一个猛子,就扎进了屋外的洪水之中。
“阿驰!阿驰啊!”王翠花急疯了,在门前大声哭喊。
陈学东和洪燕芬也双双愣住,惊得不知所措。
谁能料到,一个八岁的小孩,居然能有这么大的气性?!
只有陈飞,好像看到什么电影大片似的,惊呼一声我草,就往楼上跑去。他一溜烟冲到三楼,急忙拉开窗帘,看向楼下一看。他激动地想要看到陈驰狼狈的身影,然而看了很久,却也只能看到狂风骤雨的黑夜下,一片的波涛翻滚。
……
咕噜咕噜……
水中的陈驰,根本分不清路在哪里,只是凭着感觉朝晒场的方向游去。刚跳进水里的时候,他隐隐听到身后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但很快的,那声音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他咬着牙,在一片黑暗中,奋力地往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游去。可年幼的身躯,哪儿抵得过大自然的无情。就在他觉得手臂越来越酸,被浪涛冲得胸口发闷的时候,想回头的时候,一个大浪,不期然地又正面拍在了他的头上。
陈驰只觉得眼前一黑,沉入了水面。但马上,猝不及防地连续几口呛水,又让他回过魂来。他在水下拼命挣扎,那短短的几秒钟,漫长就像一辈子马上就要过完一样。
“呼~!”猛然间,陈驰从水下探出头来。
他剧烈咳嗽着,嘴里吐着水。
然后环顾四周,这下子,就真的完全辨不清方向了。
可幸好就在这时,几声牛叫,又给了指引他前进的方向。
陈驰急忙又蹬着腿,朝老牛发出叫声的方向拼命游去。
人往前走,风四面吹。
陈驰在波涛中反复调整方向,愣是游了半天,竟真的九死一生,总算游到了晒场旁边。
“哞~哞~!”
村里头的三头老牛,此刻全都在牛棚里惊恐挣扎。
见到有人来救,顿时激动万分,争相叫喊不止。
“喊你妈啊……”陈驰游得近乎脱力,他走上还没完全被淹没的晒场高台,不紧不慢,将捆绑老牛的绳子全部解开。
绳子一松,三头老牛赶紧全都跑到高处。
但水位依然还在上升。
陈驰站在雨水中,淋了半分钟后,一咬牙,留下别人家的两头牛,牵起自家的,又走进了水里。片刻后,滚滚洪流中,陈驰和牛,就不知道都漂去了哪里。
……
“哎呀!阿驰啊!我的孙子啊!嗷嗷嗷嗷嗷!”
陈学东家里,王翠花哭天喊地,要死要活。
陈向东浑身湿透,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嘴里也啊啊啊叫着,眼泪滚滚而下。
陈学东和洪燕芬此时都不敢说话。
只有陈大虎,深深一叹,说道:“阿驰这个命,就这样。命不好,也没办法。”
王翠花嚎道:“他怎么命不好?怎么命不好了!要是你让他跟那两个打球的人走了!他就是被人卖了,也比现在好!他命不好!也是你害的!向东也是你害的!你要是也让向东去读书,向东怎么会在工地上掉下来!都是你个害人精,把我儿子和孙子都活活害死……”
“草泥马!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吗?”陈大虎忍不住,厉声怒吼,“你就好了?要不是你偏心学东,我会让大的去打工,让小的去读书啊?我还说都是向东娶个老婆有问题,把老公和儿子都克死了!下一个就克你!早晚全家都克干净!”
“嗷嗷嗷嗷!我不管!反正阿驰死了,我也活不了了,嗷嗷嗷嗷!”
陈学东听爸妈吵得心烦,没好气道:“行了,行了,现在还能怎么办啊?等天亮吧,万一……万一没事呢?妈,你先把向东拉起来,躺地上半天了都,等下冻个感冒出来,又要叫人过来看,在家里打针都不方便。”
洪燕芬也道:“对对对,妈,现在先把自己顾好才是,别这个出问题,那个又出问题。我和学东就两个人、四只手,可真的忙不过来。”
王翠花这才哼哧哼哧,独自一人,拖着陈向东起来。
洪燕芬犹豫半天,才过去帮忙。
两个人拉着陈向东,进了卫生间……
“啧。”
自家老婆,帮亲妈给自己瘫痪的哥洗澡搭把手,陈学东听着卫生间里的冲水声,心里别扭,也没话可说。他坐在应急灯前,随手拿过一份过期好几天的报纸,转移注意力。
报纸头版头条上,写着一条长长的标题。
“国家发改、玄学工业、科技、教育、商务、体育等六部门联合发布《关于进一步完善我国法杖工业上下游产业体系、全面提升法杖产业自主研发制造能力、弘扬我国法球运动拼搏精神的指导规划书》,计划于2010年赶上全球先进法杖生产水平。”
陈学东懒得看这种国家大事,又看向下面的大幅配图。
配图上的主角,是邓胜男和刘正国。
写的内容是世界杯结束后,邓胜男正式宣布退役,刘正国获得运动员最高表彰。
陈学东一下子就想起来,上个月这个时候,自己还刚买法球彩票,赢了1000块呢。那天似乎还在村口遇上陈驰,陈驰刚被市体校的两个教练送回来。
要是自己那天支持陈驰去市体校,可能现在就……
哗啦啦……
陈学东突然间把报纸揉成一团。
他不敢去继续想。
更不想把有些责任,放到自己的身上去。
他觉得自己已经对陈驰和陈向东很不错了。
陈向东从瘫痪到现在,差不多快6年了啊!
这6年来,陈驰就算不是他养活的,那他至少也尽了不少力了吧?
还有陈向东也是,自己是给他花了钱的。
就算不多,那也是花了!
“妈,你们两个,好弄吗?”
“你快来,抱不动他!”
陈学东起身走到卫生间门口,三个人一起,总算把排骨一样的陈学东从里面扛出来,然后擦干净,抬到了沙发上。就这么一点路程,三个人全都累得气喘吁吁。
也不知道刚才,陈驰那么小一个孩子,是怎么把人扛过来的……
“那我……先上楼了啊。”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洪燕芬先开口道。
陈学东嗯了一声。
然后过了十几分钟,洪燕芬又拿着几条毯子,从楼上走下来。
还给王翠花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劝她也去卫生间洗洗。
王翠花仿佛丢了魂魄,走进浴室。
没一会儿,浴室里就传出阵阵凄厉的哭声。
这一夜,陈学东家里,除了陈飞之外,全家无人入眠。
台风直到后半夜,才终于过境。
狂风骤雨停下时,水已经几乎快满进陈飞家里。
只差半级台阶。
陈学东楼下坐了一整夜。
但始终也没有等到陈驰回来。
等到天色擦亮,他眼眶里布满血丝地打开房门。
屋外的水,只退去一点点。
村里有人划着船出来,路过陈学东家门前时,正在嬉笑着捕鱼。
陈学东张了张嘴,想问问他们,有没有看到我侄子的尸体。
但又怯懦地,轻轻关上了房门。
“学东家这个房子修得真是高啊,这样都没被水淹。”
“喏喏!你看!阿全家里的牛,跑到向东家里了!两头都在里面!”
屋外的人,高声嚷嚷着,慢慢离去。
陈学东静静听着,过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走到电话机前,拨出了求救的电话。
“我这边是英雄村,昨天台风,我侄子人走丢了,你们能不能过来找一下。就是英雄村村西边,我这里没有门牌号,反正就是全村最好的那间屋子,你们过来就看到了。隔壁是个黄泥老房子,两间屋子挨在一起的,好,好……”
陈学东打完电话,长长地吐了口气。
然后等了大概四十来分钟,乡里的派出所,就划了船过来。
陈学东拉着王翠花一起,和民警出了门。
八点多钟,天色越来越亮。
陈学东家里安安静静。
陈飞起床后,蹑手蹑脚下楼,见到老爸和奶奶都不见了,就问洪燕芬道:“妈,我爸人呢?奶奶呢?出去找阿驰了吗?”
“嘘!”洪燕芬赶紧压着声音,对陈飞道,“阿驰可能人已经没了,你这两天,千万不要乱说话,知道吗?”
“哦……”陈飞缩了缩脖子。
对于死亡,他脑子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概念。
对于堂弟的死,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悲伤。
如果非要说,他此时是什么感受。
那是这件事,让他觉得……
挺酷的!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客厅里的电话,忽然响起。
正在做早饭的洪燕芬腾不出手,对陈飞说道:“你去接一下。”
“哦。”陈飞忙跑过去,拿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出王志军的声音。老王关切地问道:“喂,你好,我是市体校的王志军。昨晚上台风,你们那边没什么事吧?陈驰现在怎么样?我想找他说两句话。”
“啊……?”
陈飞故意拉长了声音,小声道,“王教练,你这消息也太灵通了吧?”
“什么消息?”
“那个……陈驰死了啊。”
陈飞压低嗓音,故作深沉,“昨天被洪水冲跑了,我们全都在找他的尸体呢。”
电话那头,陈飞好像听到什么东西被摔破的声音。
过了几秒,王志军才失魂落魄般,轻声回道:“好,好……”
听到嘟嘟嘟的忙音,陈飞一抖肩膀,无所谓地也放下了电话。
然后跑回洪燕芬身边,对她说道:“市体校的教练打来的,我说陈驰不见了,大家正在找他。”
洪燕芬手上一顿,嗯了一声,说道:“别跟你爸说,就当我们不知道。市体校那边,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不然过两天跑过来,我们还得招待,又浪费时间又浪费钱。”
“哦……”陈飞点着头,走到家门口,打开房门。眼前青山成江海,陈飞忽觉心间万丈豪情,当下吟诗:“啊!好绿的水!好多屎飘在上面啊!”
与此同时,隔壁屋里,二楼。
陈驰抱着老牛,迷迷糊糊的被吵醒过来。
昨晚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更记不得,是怎么拉着牛上的二楼。
但总之,好像是捡回来一条命。
漏了一整夜雨的二楼,这会儿看着也不太妙。
陈驰浑身湿透,脑袋也昏昏沉沉。
他扶着老牛,勉强地站起来。
左右看了看,先捡起自己湿答答的书包,从里面拿出法杖,检查一番。见法杖没有破损,也还能感应到法球,法力值显示37点,不禁嘴角一扬,心里松了口气。
再接着,他又从满是水的稻草堆下,拿出自己的运动服和运动鞋。
这身珍藏的行头,也被水泡透了。
不过这倒问题不大。
陈驰比较关心的,还是衣服里藏着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从运动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
纸片已经被泡得发开。
上面的一部分字,完全看不清楚。
“你妈隔壁……”
陈驰拿着老王的名片,心里一阵无语。
这尼玛……
我和老王失联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