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功睁开眼时,周围是一片暗沉沉的红。
那抹红色血淋淋地从他的头发上垂下来,黏糊糊地流淌过他的眼睛,初时温热,又渐渐变得冰凉。
刺鼻的腥臭味肆无忌惮地钻进他的身体,恶狠狠地搅拌,使他的五脏六腑几乎扭曲成团。
“呕……”
他痛苦地呕吐起来,费力地想要睁眼。
但眼前是黏糊糊的一片红,看不真切。身体上的疼痛和酸软倒是真切起来,如同被锤子敲打着,慢慢地渗入他的骨髓。耳边是嘈杂的嘶喊声,似乎还有金属碰撞的震颤。
过了一会,那声音又渐渐潜息了。
祁功奋力地吐出一口气,抬起右手,用撕开自己面皮的力气抹去脸上的黏腻。
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事物,那是一团半是枯黄,半是染血的杂草,乱蓬蓬地龇牙咧嘴,丑陋、贫瘠又坚硬。
潮水一般的记忆猛地涌来。
“啊!”
祁功忍不住呼喊起来,头痛欲裂。
当这抹疼痛终于散去,祁功半趴在地上,大口喘气,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穿越了。
他本是某个名牌大学的历史学硕士生,却不知为何,穿越到了这个北魏柔玄镇的一个普通士卒身上。
今天是正光二年,四月二十四日。
这具身体的原主,那个年方二十,名叫祁大的士卒或许对这个时代懵懵懂懂,但作为历史学硕士的祁功,又哪里不知道,他穿越的这个时间点意味着什么!
还有两年,也就是正光四年,彻底摧毁看似煊赫显耀的北魏王朝的六镇之乱,就会猛然爆发,如洪水般以无比凶猛的势头,把这个王朝冲洗得支离破碎。
尔朱荣、高欢、宇文泰……一个个在这潮水中迸发出的闪耀名字将用他们的重甲突骑狠狠对撞,他们在历史的洪流里践踏,在排山倒海的气势里,碰撞出血腥又辉煌的隋唐时代。
可以说,这是奠定了中古时代中国历史走向的时刻。
但现在,这些都暂时与祁功无关。
他此时此刻需要考虑的,是怎么活下去!
他被包围了!
他本是与四名队友一同奉命,押送三十名中原来的罪犯,前往依附于柔玄镇的胡族部落做役民,却突然遭遇了一股蠕蠕,也就是柔然部落的小股人马突袭!
他们缺少战马,只好撤退到了山上,借助地利勉强支撑。祁大脑袋上擦过去一支箭,晕厥过去,醒来时,就已经变成了祁功。
祁功呼出一口气,勉强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眼前那乱蓬蓬的染血野草晃动起来,有一个人手脚并用,在草丛间爬了过来。
“你,你醒了?”他的声音颤颤巍巍。“他们,他们会攻上来吗?”他的声音几乎哭了出来。
这人祁功不认识,也并不是他们的同伴。这是个年轻人,长相倒也白净,只穿着单衣,是因为逃避蠕蠕骑兵,才和祁功一行人碰上的,也一起上了山。
祁功心烦意乱,头颅又晕又痛,顾不得理睬此人。他左顾右盼,却发现周围已经不再嘈杂,而是死一般的寂静。
地上躺倒了一圈人,都带着血。若不是呼吸间胸膛有所起伏,分明皆是死人。
有的人面色平静,双目紧闭。有的人蜷缩成一团,隐隐抖动哭泣。
“我们,我们都要死了……”
他们的声音如同蚊虫般,搅得人心烦意乱。
几条狗来回晃悠着,闻着血味,眼神不由自主地放送精光。他们畏惧人的威势,摇着尾巴献媚讨好,却一个劲地有意无意朝人的伤处去凑。
“我们要死了……”
刚刚爬过来的年轻人见祁功不说话,身体越发抖动起来,抱成了一团,也如同野草般抖动。
他抖动时,身上的伤口又绽放开来,淋淋漓漓的血洒出来,落在草上,渗入地里,倒也显得有些滋润这干涸的土地。
能活下去吗……
祁功不由地苦笑了一声。
莫非他刚穿越来,就要用身体,去喂这狗和野草吗!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虽然摇摇晃晃,到底是勉强站稳了身子。
“南北被射住了,蠕蠕人暂时没硬闯。”
地上,一个本死了般躺倒的黑脸大汉,突然睁了眼,却也不动弹,直直地对祁功喊道。这人祁功认得,是同行的伙伴,名叫李胡儿。
原来这山唤作秃狼山,是柔玄北边不知名的一片山地。山不算高,但颇为险,夹在一群山里,左右都是山坳,只有一南一北两条路能上下。好在祁功一行人本就是兼带着运送物资出的门,手里的箭簇不少,射住南北,也能勉强抵挡蠕蠕的冲锋。
但也只是勉强抵挡。
祁功挣扎着迈开腿,就要往山的南边走。他想看一看蠕蠕人的情况。
那李胡儿躺在地上,只瞥了祁功一眼,又闭了眼。
“莫费力气了!南北的路,都是蠕蠕人的马军看守,你若一下山,直直被撵上!”
祁功却并不理他,迈开颇感疲惫的双腿,移步到了边缘的崖壁前。
他还不曾亲眼看到蠕蠕人的情况。他不死心。他定要想一个突围的方法出来。
他往下一看,心里却凉了半截。
好多蠕蠕人!
就见那山坳里,连绵几十米都是蠕蠕人的毡房。靠近南边的地方,一大片马群散开吃草,乌泱泱的,少说也有一百来头!
自己这边,算上押送的罪犯,不过三十多人,还缺少马匹。如今被困在山上,哪里能够下山!
祁功咬住牙,手里扶住树木,勉强观看之时,那边躺着的李胡儿却又呼喊起来了。
“祁大!省些气力吧!且来躺尸这土。这几日过后,不免就要朽烂其中了,怎的不来熟悉一二?”
他言语虽然竭力豪阔,可说到后头,却也隐隐止不住的悲腔。他一番话出来,惹得躺倒的一片人,都开始呜呜咽咽地啼哭了起来。
祁功越发心情烦乱,奋力一拳,直直地砸在树木上,顿时鲜血迸流。
真的没办法吗?真的没法突围了吗?穿越了一场,结果,就要直接不明不白地死在这荒山上了吗?
他实在心有不甘!
我是穿越者,我是历史学硕士,我应该具有信息上的优势……我知道,这个时代,谁是了不起的人物,哪里会爆发混乱,哪里会出现重要的机遇……我知道这个时代的发展趋向,知道这个时代的主要矛盾……可是,这些都有什么用?!
这些都有什么用?!
此时此刻,在这荒凉的如同世界边缘的荒山之上,他就算通读了历史,知道尔朱荣,知道高欢,知道宇文泰,知道李虎陈庆之和那个什么宇宙大将军侯景,又有什么用!史书上,难道会记载正光二年四月二十四日的这片荒原,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祁功很确定,史书上没有这样的记载。
天色无云,却也到了晚间,渐渐昏暗。残阳仿佛天空的伤口,一缕缕血丝蔓延着渗到大地上。今天天气较为暖和,到了黄昏时节,才出现几分凉意。
说起来,这个月的气候倒也都有些暖和。
“呜……”
一阵如狼嚎般的号角声自远而近地飘来,嘹亮悠远,震颤人心。祁功惊疑之间,连忙顺着声音的来路观看,却见北方的茫茫平地上,烟尘四起。又有数十骑,如同乌云一般,踩踏着因残阳似血染的大地,滚滚而来。一面牛皮旗帜高高竖立。那是蠕蠕管理百人队伍的幢帅的旗帜。
祁功顿时浑身冰凉,只觉得忽然置身于数九隆冬之中。
可他如坠冰窟之时,遥望着如同乌云般压来的蠕蠕军马,却突然猛然灵光一闪。一个大胆的灵感在他的脑袋里喷薄而出。
从某种意义上说,历史书,真的记载了正光二年四月二十四日的这片荒原,到底会发生什么!
而如果,他能够因此做出布置,抓住机会,不但可以摆脱这上百名蠕蠕骑兵的追杀,甚至,还有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
祁功的呼吸急促起来。或许,这百来名蠕蠕骑兵,就是他在这个时代留下自己名字的开端!
“太祖祁姓,名功,太原人也,其先以良家子戍北,乃居柔玄焉。太祖少有壮志,善骑射,美容颜,人皆异之。”
——《赵书·帝纪一太祖武皇帝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