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应旧都漓京。
今为漓州。
丹阳侯府一间暗室内。
青灯竹简,墨香萦回。
年轻男子身着灰朴长袍,伏案而书,以蝇头小楷将竹简上的内容细细誊抄下来。
“《源水经》曰:东南沼泽,多虫蛇之属,其大精怪者为蛟,三千岁,见则有水。幻化成妖者,号蛟王……”
他默念着,忽而掩住口鼻,剧烈咳嗽半晌,再摊开手时,掌中有殷红血迹触目惊心。
男子面露戚然,却不慌不忙,从怀中摸出布帕来,胡乱揩了两下后,又伸手从面前那堆积如山的竹简中重新取出一卷。
这回是《六君子同游梅山书》。
翻开速览片刻,大概内容是讲古时六位贤人一起游历名山时,路上的所见所闻。
其间掺杂着各种志怪秘闻,什么山精野狐魅惑人心,树下枯骨劫道杀生等等……
总之六位君子,最后只剩下独苗一根,仓惶出逃,便留下了此等传说。
男子啧啧称奇,复又继续誊抄,细读下来,顿觉有些身临其境之感充斥心间。
“这方天地,当真是奇妙得紧,仙魔神佛,人诡精怪,多向往一个“道”字,为求长生果位,历劫而不死,哪怕舍身扑火也在所不惜。”
“什么时候,我陈宣也能走出去看看,方不负此番轮回!”
“咳咳~”
刚说完,心悸气闷之感又是涌发,他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无奈。
莫名穿越到这离奇古怪的世界也就罢了,偏生是个先天的病秧子。
前身苟延残喘活了十七载有余,却不想死得那般荒诞无稽。
约莫半月之前,漓州城外天生异像,有蛟蛇藏云而走,滚滚惊雷劈了半晌。
那茫茫群山中,阴风呼号,雾霭遍地,又有人望见百十来人身着素缟,抬棺向城中行来。
最后,一道金光直冲霄汉将乌云劈散,叱喝声盖过了天上惊雷。
斩断披毛巨爪落于城中,压垮了无数民宅,几十家人齐齐办了丧事。
“陈宣”没被砸死,混乱中一道乌光直奔他栖身之所,朦胧中瞥见其狰狞恶像,小经生便两眼一瞪,见阎王去了。
也幸亏爹娘死得早,又举目无亲。
否则当晚他就得被役卒拉去,伙同罹难的百姓尸身,一把火烧掉。
据说那披毛巨爪落下之时,淌出的乌血带着恶臭,凡触者,莫不周身溃烂,活不过三五时辰,烧成灰才免得散播疫病。
再后来,便是自己的意识占据了这道躯壳,幽幽转醒。
经过最初的茫然后,陈宣也很快适应了他的新身份。
也不知算是夺舍重生,还是宿慧觉醒。
总之,他明白“自己”是被吓死的。
脑子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多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惊世骇俗。
穿越重生么,不稀奇。
关键是要好好活下去!
幸得前身自幼读书,又写得一手好字,他便将积攒的铜子儿拿出,于侯府谋了件抄书的活计。
如今每日上门誊抄古卷,已有十一二天了。
彼时民间尚未开发版字印刷的技术,加上古卷多以竹简形式保留,手抄就成了唯一的文化传播方式。
陈宣的速度不快也不慢,一天四五个时辰下来,整好能抄个三四卷,约莫是六千字左右。
酬劳则是千字十五文,如今世道维艰,粟米也得六十文一斗,合约五文钱一斤。
这样的待遇,已经是相当丰厚,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但陈宣一点也不觉得庆幸。
纵使能填饱肚子又如何?
身体的情况并未好转,他只不过接了副烂摊子而已,那病根儿潜藏已久,只将他一口气吊着,让人难以痛快。
也唯有每日抄书之时,心神沉浸在那些瑰丽玄奇的故事中,方才不觉煎熬。
“他这病,打娘胎里带来,先天经脉根基受损,受不得寒热,补则盈亏,放则虚靡。”
“唯那传说中的宝药可医,或有通天彻地之士,为其重塑神胎,或可逆天改命。”
昔年漓州名医的那番话,让陈宣爹娘彻底断了根治病症的念想,这一拖便是十余载。
“他”也早就不奢望有什么奇迹降临了。
能捱一天算一天罢。
……
毫尖与白纸“耳鬓厮磨”,诞出一行行墨色,寂静中,桐油终是燃尽,灯芯发出细微的哔剥声。
屋子骤然陷入昏暗,陈宣却依旧端正坐着。
他借助顶上琉璃透出的微光,将最后几段摘抄完毕后,方才站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臂膀。
距离天黑还早得很,只是藏书的院子朝向不好,所以每次只要油灯一灭,陈宣便不抄书了。
他收拾好东西,将墨迹已干的纸张摞作一处,准备将“样稿”送到隔壁。
负责核验的,是侯府一位姓章的老先生。
到了地界,对方草草看罢,捻着胡须面露欣慰之色。
“府上众多经生,当属你做事最好,不仅节省纸墨,还写得一手好字儿,昨儿老太君读那《周易参同契经》,曾夸赞“游云惊龙”之姿,特地批下赏赐。”
“你且拿了这条子,可到吴管事处,领精米半斗。”
陈宣“受宠若惊”,连忙称谢。
然而他前脚刚走,章先生背后的屏风处,便有道身影款款迈出。
其人生得五官俊秀,体态颀长,长发以玉冠铁簪而束,顾盼间自有风流,只眉宇中暗含惋惜之色,
“小……侯爷!”
章先生起身行礼,面色恭敬。
那人瓮声瓮气的道:
“祖母修斋醮科仪入了迷,说此人有大气运加身,福缘深厚。”
“我却见他命火飘摇,如风中残烛,又有劫数加身,只怕活不过今明两日。”
“这万里河山,芸芸众生,大抵不过如此,只待被劫业收去灵根,化作熔炼道果之薪柴。”
“往后但见有甚么字写得好的,也别大惊小怪送去祠堂,扰了祖母清修。”
章先生欲言又止,最后只低头称是。
目送那“小侯爷”远去之后,他方才翻开那誊抄好的《源水经》,细细审阅起来。
及至最末处,为原作所书的两行评诗,被那身着素袍,眼神向来坚毅,不卑不亢的年轻人,写得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江流天地见山色,吾欲擎苍会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