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城里九条河,水运连接着天津城中的一切。
大半的升斗小民也都是在这河里讨食。
海河上一名宿醉的船夫迷迷糊糊的眼睛都没睁开,便踉跄的冲出了舱门外,想要放个水。
结果酒劲还没退,重心一歪,一脚踩了个空,哗啦一下的栽进了水里。
惹来周遭人一顿哄笑。
“瞧这几步走的,周麻子,你昨夜里莫不是闯了风姐的船,被那风姐吸干榨尽了不成,软成这副德行?”
“滚滚滚,你老子昨夜里和你婆娘睡得!”
在河里吃饭的船夫,哪有水性差的?
周麻子栽了一跤,一点事没有,反倒是被这河水一激,酒劲给洗下去大半,清醒过来,在海河里扑腾着,头顶还爬着个不大不小的蟹子,他一把扯下,直接开骂。
反正左右都是混饭吃的船夫,没外人。
“哈哈哈,那你本事怪大,我婆娘我自个儿不知道在哪个丈母娘肚子里呢!”
“刘老西,你想骂周麻子直接骂就是,扯上你姑奶奶做什么?!”
“赶明儿我倒是想爬你船里,试试你这老西的火候。”
一声娇嗔,打左边的一艘船里,走出个女人来。
柳叶眉,吊梢眼,一张小嘴似樱桃,短头发,像张画似的,只可惜嘴角处长了个楞大的黑痦子。
好好的工笔仕女画,就被这一笔重墨给污了。
端的可惜!
“诶呦,是我嘴贱,风姐您可别往心里去,您要是真个往我这船里去,那些洋老爷不得气坏喽!”
又是一阵笑,只是七零八落的,不似方才齐整。
刘老西不敢和这位缠,轻轻的给了自己嘴巴子两下,连忙认错。
眼前这位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
风姐,海河上鼎鼎大名的——船妓。
早先年倒是个贤妇,男人也是在海河上混饭吃的,染上了大烟,死了倒不可惜。
只是抽大烟抽的,什么都没落下。
临了临了只留下一笔债,一艘小木船,一个四岁大的娃娃。
女人家得吃饭,得还债,还得养那小娃娃。
卖身,倒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了。
之前风姐是一头长发的,但打那之后,长的就成了短的。
削发、卖身,苦。
更苦的是,娃娃也没留住,染了风邪,走了。
这女人倒也奇,男人死了,娃娃走了,她倒是愈发活的明白了。
这些年整个人精神头越来越好,近些日子更是和洋人扯上了关系。
但还是住在船上。
………
“站住!”
海河旁的北门外大街上忽而传来一声暴喝,声音不小,像是个公鸭子嘎嘎乱叫一样。
爱看热闹是人的本性,这些船夫自然也没例外,都一个个支起来脖子,眯缝着眼睛瞧去。
风姐却自顾自的回到船里,昏暗的船舱里,一盏煤油灯燃着,如豆的灯光中,一张海神娘娘的画像供在中间。
她恭敬的跪倒,无比虔诚的供奉着,嘴里念念有词,对外边的喧闹充耳不闻。
……………
“还敢来抢东西不?!”
两个十一二大小的娃娃在北门外大街上厮打着。
其中一个薅着另一个的脖领,麻杆细的胳膊上血管隐现,拳头紧攥,指甲在手掌上留下几个月牙般的红印。
王小二恶狠狠的盯着眼前的钱驴子,这狗东西往常仗着背后有人撑腰,常来抢他们东西。
自己等人辛辛苦苦要来的吃食结果最后自己没尝到多少,全进了这狗才的肚里。
今天还想来这招,没想到后边没人,终于给自己逮到了!
他却是要好好的出一番气!
钱驴子心里苦,方才闹事之前分明瞧着大哥他们就在身后,怎么自己和这王小二打着打着就不见人影了呢?
这狗东西也真是能追,硬是从西门把自个儿撵到这边来。
他妈的人都跑散了,还追!
这是哪来着?北大街?
“以后还敢不敢了?!”
“你等着王小二!你等我大哥来了的!”
“还敢不敢了?!”
“你等...我...大哥来了的。”
“还敢不敢?!”
“哼哼哼....”
王小二见这钱驴子还是嘴硬,又是吭哧一拳打在他腮帮子上边。
这狗东西也是能扛,这么一会子,自己的手也给震得生疼。
但他打小就是个犟脾气,他倒是非要瞧瞧,这钱驴子是不是真和驴一样!
“服不服?!”
“赫赫..服了!服了....”
钱驴子实在挺不住了,他感觉自己的牙花子都送了,嘴里一股铁锈味。
看着这王小二通红的眼睛,他丝毫不怀疑如果他不服输,这人能一直揍下去。
...........
看戏的船夫忽而“诶”了一声,惊讶出声道,
“风姐,凤姐,快出来!你瞧瞧那个打人的娃娃是不是你干儿子!”
周围的船夫都知道一件事。
这风姐自打儿子死了之后,对别的孩子愈发的疼爱。
尤其是一些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流浪街头的孤儿,更是可怜。
每天便是自个儿不吃,也得给这些娃娃一口吃的。
这里面,那王小二就是和风姐关系最亲的一个。
常把风姐喊做“干娘”。
风姐本来如水平静般的面孔,听到这话忽然动了起来。
对天后娘娘告罪一声后,连忙出了船舱。
定睛一瞧,还真个是那王小二!
“不是干儿子,是远方侄儿!”
她颇为认真的反驳了一句,而后也顾不上什么姿态了,三步做两步的就从几艘船上来到了岸上。
王小二正要给这钱驴子最后一拳,将先前攒下的气都给发出来。
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
“小二?!”
他猛地回头一瞧,
“干娘?!”
而后瞧着附近熟悉的街景和老字号,才恍然发现,自己追着追着竟然已经到了北门大街!
他忙不迭的把手给松开,低声骂到:“赶紧滚!”
而后乖巧的来到风姐前。
和方才那天不怕地不怕混不吝的犟驴判若两人。
风姐是好人,别管别人怎么讲,她对他王小二有恩!
风姐心里恼的狠,一根指头直接戳着王小二的额头,
“长本事了小二,你怎的还学会打人了?”
“他们抢我们吃的,不打不成!”王小二颇为委屈的回道。
风姐闻言一叹,暗八门的道道,她虽然不甚清楚,但却也多少都知道一点。
别管什么地界,想讨食,都得靠自个儿的本事。
“小二,你老是乱跑啥…”
“唉!你别去街上混了,去洋学堂上学去吧,我和那洋人校长认识,吃住都不用花钱,还能学点学问,以后也不用在这街上厮混了。”
王小二虽说知道只要有风姐一口吃的,便不会短他一口。
但还是常常去外边逛荡,不愿意平白的给风姐添个负担。
八九岁的时候,一年有半年是靠风姐接济着过的。
如今一年中却是一个月都不到了。
每次风姐在路上遇见要给他买些吃食,这小子都跟见着老虎似的窜掉。
王小二年龄虽小,但看的却不少,心里也有自己的一杆秤。
“干娘,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料子,那学问我根本学不进去。”
“你也不用替我担心,我长大了,有劲,谁也欺负不了我!”
说着他挽起胳膊来,向风姐展示着自己豆包似的二两肌肉,把风姐给逗的一乐。
“行了,别显摆了!小花他们呢?”
“在后边呢,我是来追那孙子的,跑着跑着就跑远了。”
王小二一拱嘴,冲一瘸一拐往回走的钱驴子背影示意道。
“说了多少回了,别喊我干娘,你这孩子怎么就记不住呢?走,给你买点吃的拿回去。”
王小二闻言眼神一暗,低下头道,“我知道规矩,我问过街边的方神棍,他说在天津认干娘得看八字,拜名贴……”
风姐听出来王小二语气中的低落,知道这小孩怕是以为自己是嫌弃他是一个乞丐,忙解释道:
“你这孩子,想什么呢?!不让你喊我干娘是因为你这样叫把我叫老了。我这行当可不能给人当干亲,旁人听了还以为我七老八十了呢!”
“而且,我天生福薄,就没有这个命,你喊我干娘怕是会受连累!”
风姐笑着说道,只是最后眼神中的情绪却和她的表情有些出入。
她丈夫死了,孩子也紧跟着走了,别人背地里都讲她是刑夫克子的孤寡命。
她虽然表面上不在意,说说笑笑的便揭过,但心里却还是把自己试作不详之人。
不让小二喊干娘,也是唯恐让他也粘上什么霉运。
王小二却是不信这个邪。
他是什么脾性?
天老大、地老二,他第三!
老三的干娘,这老大喊句干亲,不犯毛病吧?!
“什么天生天不生的,除了我亲娘,就您对我最好,我就喊你干娘!”
风姐知道这小子是个驴脾气,拿他也实在没什么法子,只能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头,嗔道:
“你啊你!想认干娘,先去澡堂子冲冲去,瞧你身上脸上脏成什么样了都!”
“得嘞,听您的,干娘!”
风姐这回不再阻止他了,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像是一朵开的正艳的花,那一抹黑,反倒成了衬托美丽的点缀。
船上的周麻子瞧见这一幕,嘿了一声,奇道:
“你说这娘俩的关系那么好,风姐怎的就放任那小子在外边瞎胡混呢?把这小子放船上,也算是有个家啊!”
旁边的刘老西闻言噗嗤一下的便笑出声来。
“你这麻子,还操心起来别人的事了,酒醒了吗?”
“你爷爷放古代那就是武松,几坛子都灌不倒,根本就没醉,方才脚下一滑罢了!”
“哈哈。”刘老西轻蔑一笑,不说话,光凭着表情就已然让周麻子暴跳如雷了。
周麻子十分气恼,但手里却没有刘老西的把柄,只能借着方才的话题给扯过去。
“你别笑!你有本事说说这风姐是咋想的,和那小乞丐是不是假亲近?”
“你可是问对人了!”
刘老西忽然装模作样的整出来一句戏腔,把周麻子给吓了一跳。
“有话说,有屁放,扮太监呢搁这?!”
刘老西十分鄙薄的瞧了周麻子一眼,而后方才摇着头,仿佛那羽扇纶巾的诸葛亮一般,讲道:
“风姐和人家小二自然是真个亲近。至于为什么是如今这般…”
“嘿嘿,你说风姐是做啥的?”
“鸡啊?那有啥,一个女人能做到风姐这样,不丢人,反正我老周佩服她!”
这些船夫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却都是些真性情。
“不光你周麻子佩服,我老刘也是服,你问问这附近的船夫哪一个不佩服风姐?!”
“但是佩服归佩服,你想事也得过过脑子,这行当真个带着孩子能成吗?让他这么早接触那些,不是害了小二吗?”
“而且,小二也是咱正儿八经的天津爷们,有口心气在,不想给风姐添麻烦。”
“有些事啊,你不能光看明面,只顾着自个儿顺不顺气,也得想想别人。”
刘老西对周麻子语重心长般的教训到,临了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已示鼓励。
“滚滚滚!你怎的还当起来我先生来了?!”
周麻子把刘老西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爪子给甩开,但心里却还是有些服气的。
不成想力气使得有点大,把刘老西给一把甩了下去。
“哗啦!”
刘老西一头沉了下去。
本来周麻子没当回事,但久久不见刘老西的身影,他立马就有些慌了神。
跪在船头上,俯下身子,一双招子寻摸着水里刘老西的身影。
没想到刚一蹲下,一双手就把他的脚给扯出。
“下来吧你!”
刘老西浮出水面,手上发力,周麻子应声而倒。
“哈哈哈哈哈!”
周围的船夫又是一阵哄笑,河里满是快活的气氛。
海河岸边,北门大街街边的一处馄饨摊前。
一位面容平凡的中年人也笑了起来。
他拿起勺子将碗里最后的两个馄饨一齐吞了下去。
而后又端起碗,将碗中的馄饨面汤一饮而尽。
“哐当!”
“老板,结账!”
“来了!”
馄饨摊老板拿着抹布,动作利落。
“客官,您这给的太多了,用不了一个大洋。”
“不多,剩下的,替我去送给那些船夫。”
苑金贵笑容满面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