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C市,早蝉在下沉的夕阳里呆滞鸣叫,树头的白色栀子小花,一簇簇地在轻柔的暮光中摇曳,清香蔓延至天际。
常意蹲在路边,看着自己身旁东倒西歪的各大奢侈品牌的纸袋子,燥热难耐的心情总算是被抚平了一些。
她推了推脸上的黑色墨镜,再一次给好友沈时珩发去消息。
轻奢镶钻的美甲有些费力的戳着手机屏幕,最顶端就是她要找的对话框。
输入,发送,带着强烈的怨念。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来接我?】
【等你还不如等死,至少死会来。】
那头还是迟迟没有消息。
耐心快要耗尽之时,常意终于看见一辆熟悉的黑色雷克萨斯从远处驶来。
沈时珩从车上走下来,看见一地的东西,眼皮跳了跳:“您这是大发慈悲,决定凭一己之力来带动我们这儿的GDP来了?”
没搭理他的话,常意摘下脸上的墨镜,露出的杏眼如同一泓湾湾的春水,明艳不可方物,她抱怨道:“你怎么才来呀?快点帮我把这些东西都提上车。”
沈时珩照做,上车后瞥了她一眼,“我记得你电话里跟我说你是来我这儿逃婚的啊,怎么下了飞机还有心情去商场血拼?”
“谁规定逃婚就不能购物了呀?”
听她回答的这么理直气壮,沈时珩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他一边踩油门一边问道:“话说你爹能这么轻而易举的就让你搞离家出走这套?”
当年大院里,常父可是出了名的宠女狂魔,就连女儿上下学的路上都要在她身边派遣三四个保镖壮汉才觉得心安。
常意眨了眨眼睛,想到常父最后要用高尔夫球棒揍她的场景,咬唇答道:“我才刚毕业他就要逼我结婚,我真的太生气了,就一不小心说他是在卖女求荣。然后他想打我来着,虽然最后没打,但却要和我断绝父女关系。”
沈时珩怔了一下,竖起了大拇指:“您比我当年还勇。”
他被他老爹扫地出门的时候,愣是一个屁都不敢放出来。
想想觉得哪里不对劲,沈时珩又说道:“不对啊,才四个字就要和你断绝父女关系,常叔叔不是这么不经刺激的性格啊。”
常意讪讪的摸了摸鼻子,“我……我就还打电话报了个警,说他干涉我的婚姻自由。”
“狠还是你狠。”沈时珩是真心佩服。
说实话,商业联姻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太常见了,能走到大义灭亲这一步的,估计也就常意这一个了。
恰逢遇到红灯,沈时珩翻了翻中央扶手箱,丢给了常意一把银色钥匙:“我给你找了房子,是我部队出来后和我兄弟一起买的,人现在也在那儿住着呢,规矩比较多,你做好寄人篱下的准备吧。”
“不能给我租个酒店套房嘛?”常意皱紧了眉头,很不喜欢这种被约束的感觉。
沈时珩叹了口气,“没办法啊,结了婚的人不配掌控财政大权,我现在买包烟都得偷偷攒两个月的私房钱才行。而且一个人大老远来投奔我,放任你住外面我也不放心。”
常意感动的同时也深表同情。
她和沈时珩小时候是一个院里长大的,两人关系就像是亲兄妹一样好,即使沈时珩去当兵的那段日子,他们也还保持着密切联系。
不过后来沈时珩说要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就被他一向清高的老爹给逐出族谱,到现在这座城市安了家。
他婚后日子过得不错,只是没想到妻管严。
她要是以后结婚了会不会被另一半这么管?
一想到这些,常意连连摇头。
这时,沈时珩又递过来一张很长的小条子,上面列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她问道:“这什么?”
沈时珩:“你的家规。”
“……”
常意只看了几眼就觉得眼花缭乱,譬如什么晚上九点的门禁,不能弄乱公共区域,洗完澡要打扫浴室之类的,她忍不住吐槽道:“这么多规矩,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要进宫给他当小妾呢。”
沈时珩闻言气笑了,尖着嗓子回了一句:“那咱家可不就是那太监命了。”
为她操心来操心去的。
天知道他那兄弟谢延程有多难搞,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还赔上了一台Leica的典藏版望远镜才说动他暂时收留一下常意。
常意咬着指甲,愤懑地问道:“他对我有这么多的规矩,那我长得这么漂亮,你有没有也约束一下他呢?”
“约束?不饿死你,是我为你争取到的最至高无上的权利。”
沈时珩看了眼副驾驶腮帮子鼓得和河豚一样的小姑娘,继续安慰道:“放心,人家才高八斗,看不上你这种空有外表的娇滴滴大小姐。”
常意:“……”
还不如不要安慰。
突然一个急刹车,后座好几个纸袋子滑落了下来,沈时珩看了一眼后视镜,说道:“你这离家出走,你爸没把你信用卡都停掉?”
“停了啊。”常意用手指绕着自己耳边的碎发玩,说这话时还颇为自豪:“不过哪个聪明女人不知道给自己藏点私房钱呢。”
沈时珩扯了扯嘴角,“你还聪明女人?你名下那些银行卡和消费流水记录,常叔叔去银行里一查就查的到,到时候找到你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了。”
常意傻笑了两声,拍马屁道:“所以我逃婚了才会选择找你帮忙嘛,我就知道你有这方面的天赋和经验。”
沈时珩:“……”
她这夸人水平还真是从小到大都独树一帜,只希望待会儿别把他那好兄弟给气死了。
车子终于下了高架,马路两旁绿树成荫,霞光透过绿叶间隙斜斜映射在地面上,落下了一圈又一圈的淡粉色光晕。
沈时珩看了一眼导航上预计到达的时间,问道:“私房钱用不了,你也不是会带现金出门的性子,接下来的生活费打算怎么办?”
常意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倒是对这方面一点也不担心:“那我就去挣钱呗,我可是国外名校毕业,还愁找不到一份高薪工作?”
沈时珩倒是没打击她这么积极向上的想法,只是回了一嘴:“国外名校也没耽误你逃课逃得比谁都欢。”
要住的小区年岁已经很久了,设施也不先进,胜在绿化做得很好。银白色的月辉之下,枝头的栀子花灿烂盛放,芬香吹皱了西边清澈见底的湖水。
房子在第六层,没有电梯。
常意小心翼翼地朝着楼梯扶栏伸出了自己的手后又立马缩回,她拧着眉头看着指尖上沾染到的红褐色铁锈,清晰的闻到了腐朽的腥臭味。
常意面无表情道:“能采访您一下么,当时是出于什么想法在一栋危楼里买房子?”
“放心,这倒不了,总归比你住天桥底下来得舒服。”沈时珩转过头,只见小姑娘鼻梁左侧泛着淡淡盈光的浅痣。
想到了自己来这座城市不是为了养老,而是来逃婚的,常意咬着牙,几乎是用了半条命爬上得六楼。
沈时珩先一步去敲门,见她从后面走过来,低声叮嘱道:“待会儿叫人嘴甜一点,要是他不肯收留你,你今天晚上就准备睡天桥底下去吧。”
其实天桥底下倒也不至于,他说这种威胁的话只是希望常意能规规矩矩一点,少给别人惹麻烦。
没过一会儿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楼道里的声控灯还很配合地闪了两下。
常意抬眸,只见屋内玄关处逆光而站的男人,轮廓硬朗利落,隐约可见上下滚动凸起的喉结,冷冽的眼眸如寒月一般清澈遥远,整个人的气场却又偏偏张扬而散漫。
心莫名其妙咯噔了一下。
这种男人就像是在山顶静立良久的苍鹰,看似漫不经心,但是锁定猎物之后不会给对方任何逃跑的机会,凶悍至极。
有种不守他的规矩,下一秒就要搬到阴曹地府,余生消遣时光的方式就是给阎王爷干苦力或者是和黑白无常斗地主的感觉。
沈时珩戳了戳她,示意她打招呼。
常意反应过来后立马乖的跟只小白兔似的,大眼睛内外勾挑,妩媚又灵动:“哥哥好,谢谢你愿意收留我!”
谢延程从上到下扫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到沈时珩手里的那堆袋子上,蓦地发出一声轻笑,“谁说我愿意了?”
这小姑娘全身上下都是名牌,身上随随便便一个饰品卖了都够在小酒店里住上个把星期了。
所以何必要这么麻烦地和他住到一起。
常意愣了一下,虽然心里很想骂人,但是明面上却装成了楚楚可怜的模样:“可是哥哥,如果你不愿意收留一下我的话,我就会没有家了。”
她这一声又一声甜甜的“哥哥”,不信叫不到这男人的心坎里去。
谢延程心如止水,淡淡地说道:“有国就有家。”
常意:???
一时间竟无语凝噎。
看来这男人不好相处。
沈时珩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没想到谢延程一上来火气就这么大,他充当和事佬,把常意带进了屋内,给她拿了鞋架上的拖鞋。
常意摆摆手,从一个纸袋子里翻出了下午买的拖鞋,金色的双C logo在地板上异常扎眼。
她很快就换好了。
然后好奇的打量着这不过一百平的小屋子,家具陈设和装修都很简单,与众不同的是南面打了一扇落地窗,能仰望到整个星空,一旁地上和桌子上摆放着很多架望远镜。
“你看我这妹妹做事多细致,自己把拖鞋都准备好了。”沈时珩走进屋内倒了两杯水,硬夸:“老谢,你就帮着照顾一下她的肚子就行,其他肯定用不到你操心的。”
谢延程看了一眼地上凌乱摆放的黑色高跟鞋和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袋子,觉得哪哪都不舒服,没说什么,只是沉着脸坐到了沙发上。
电视上正放着新闻联播。
常意从地上的某个纸袋子里翻出来了一对男士袖口,是她当时买包的时候随便配的货,露出标准的八齿之笑,用讨好的口吻说道:“哥哥,这是我给您带的见面礼!”
谢延程靠在沙发上,看着那只小盒子以及小姑娘伸出来嫩的跟两截白藕似的手臂,懒洋洋地说道:“黄鼠狼给鸡拜年?”
一片赤诚之心还被当作是不怀好意,常意气的要死,她勾了勾耳边的碎发,细声回答道:“我做黄鼠狼确实是没关系啦,但是你做鸡……”
“咳咳!”沈时珩及时发出两声制止的声音。
常意压下心中的闷气,一脸讨好道:“求求你了哥哥,就收留我一下吧,我给您做牛做马成吗?我真的不想回家结婚啊!”
谢延程轻笑一声,“给我做牛做马?”
常意打了个嗝,迟疑后弱弱补充道:“对啊,但是我不能做鸡的哦……”
她不想因为违法而失去国家这个家。
“行了行了老谢,你就别再逗她了。”沈时珩都看不下去了,替常意说着话:“你再说下去,她都要哭给你看了。”
谢延程敛了敛眸,将杯子里的铁观音一饮而尽。
她倒是还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沈时珩接了个电话,是他老婆催他回家了。
常意站在门口为他送行,依依不舍的样子好像一只被人抛弃了的小猫。
玄关处杵着一道人影实在是碍眼,谢延程不耐烦的掀了掀眼皮子,嗓音低沉:“要是不想住就现在下楼,兴许你还能追得上沈时珩的车。”
常意觉得他对自己凶巴巴的,于是便重新走到沙发旁边,想和面前的这个男人拉近一点距离:“哥哥,我是第一次离家出走,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只认识沈时珩和你,所以让我们好好相处,成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好吗?”
知道她心里打得什么算盘,谢延程长腿交叠,抿了抿唇,淡淡地说道:“要是觉得孤单就去看直播,那些人会一直喊你家人的。”
他就算了吧。
常意咬住了嘴唇,只看得见男人清隽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