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妒津(1)

我是一只树妖,生于漫天飞雪的十二月,浮珑山颠——

这句开场白我念了三年。

第一年,我在找一个人,不对,不是人,是条从东海跑出来的龙,这条龙化成的男人,与我纠缠出千百年的恩恩怨怨,爱恨离合,说不完,道不尽。后来,他失踪二十年,一个藏,一个找,我寻得累了,便在那叫忘川的城市里开了处小店,店名“不停”,专售甜品。那一年我遇到的客人,像极不停里的甜品,千姿百态,各有滋味。当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是人,是妖,来找我,并不为口腹之欲,大多数人只与我喝一杯茶,讲个故事。

我请他们喝的那杯茶,苦得人神共愤,总得耐住想退缩的念头,拼命过了舌尖那一关,才能品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滋味——甜。

这杯茶,名为“浮生”。

年尾,我嫁了人,也不对,是嫁给了那条龙。

蜜月归来,又是一年,回到那幽静小巷中空等三百余天的家,拍净身上的尘土,重操旧生涯。这一年,不停成了家旅店,有神秘人赠我一份礼物,软烟罗织成的灯笼,有诗四句——停步饮君茶,一夕浮生梦。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我打心中喜欢这礼物,哪怕送它给我的人,差点将这世界引入地狱。

为了这件事,我与我的夫君,还有客人们,都拼上了性命,狠狠忙碌了一场,还好,没有白忙。人类健在,世界安好。

不过对我而言,这一年最大的变化,是我由老板娘变成了怀孕的老板娘。

对即将成为母亲这件事,我总归是淡定的,不淡定的是孩子他爹。就不多提那男人了,各种囧事他都干过了,世上能找到的育儿书籍全被他买回来,挑灯夜读,如痴如醉,还用自己奇丑无比的字体记录了几大本读书笔记。

我也无数次偷看镜子里的自己,不觉有多少变化,连身材都未有丝毫走样。只是偶尔,偶尔中的偶尔,会闪电般感应到身体中有另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运动,伸手,踢腿,我猜想着这个家伙的各种动作,便情不自禁笑出来。

确实,不能拿人类的标准来衡量,我的孩子,有一个妖怪母亲,还有一个龙族的父亲。想一想,总觉得混乱甚至不可思议,但仍本能地期待他或她的出世。这种期待,是低调隐秘的,不被表现出的甜如蜜糖。

按所有人的想法,今年我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呆在我的不停里,好吃好喝被伺候着,旅店什么的也不要开了,咱家不缺钱,多的是金子,只要将自己与肚子里那个养到圆圆肥肥,便是功德无量了。

可我干了什么呢?

你们还不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与你们感慨这么多话吧?!不好意思各位观众,我现在正坐在一辆二手的BENZ LMC房车里,欢欢喜喜握着方向盘,在一条牛羊处处,尚算宽阔的乡村小路上昂首前行。

谁说妖怪就要飞来飞去的,谁说妖怪就不能老实考驾照的,我大概是妖怪界第一个拿到国家正规驾照的奇葩吧!身份证户口本这类的东西你们不必担心,要捏造一个人类身份太容易。而且,去年我还是同期学车者中第一个考过的!

不过,好歹新手上路,且是第一次独自驾车远行,车速没敢太放肆……嗯?为什么是独自?

你们早已习惯将我与那条龙,还有不停里那些奇奇怪怪的物种们绑定在一起了?啧啧,这次还真不能让你们如愿了,因为我留书出走了,很大逆不道地为自己安排了一场崭新的长途旅行。

我留下了不停,但带走了屋檐下的灯笼,现就挂在后车门的背后;留下了赵公子与纸片儿,但带走了我们合拍的全家福,放在钱夹里;留下了敖炽,但带走了我跟他的娃。

放心,我跟敖炽之间并没有任何矛盾,这么做,无非是出于更周全的考虑。

因为,意料之中的麻烦出现了——不久前,天帝又派了那不讨人喜欢的战神去了东海,自然是为那暗藏玄机的“灵凰十二棺”,称天帝有命,欲提早取回这物事,龙王唯有推说龙墓乃东海圣地,开启之日极有讲究,岂是想开就开,让他们年底再来。亏得东海龙族不受天界管辖,战神獠元纵是地位尊荣,也不得不给龙王三分面子,但聪明如他,岂会察觉不到事情有疑。

寻回那剩下的十一颗被伪装成凤凰眼睛的“青珀”,已然不能再拖延。

獠元离开的翌日,龙王来了不停,连座也没落,便将一件东西放到我与敖炽面前——一块石头,鸡蛋般大小,沙黄而粗糙,错落的棱角透着挥不去的沧桑,可奇就奇在这石头的正中间,却生生开出一朵鲜灵灵的小花,细嫩鲜黄,小鸡雏似的可爱。

这的的确确是从石头里长出的生命,鲜活得不能再鲜活。我也曾猜是有花种凑巧落到石缝,可这石头虽然粗糙,却是天生天衣无缝。更奇的,举起它透光一看,竟能隐隐一窥内里,那小花的根茎确实自石头内部生出,浑然一体。

龙王说,那颗被他带回东海的青珀,第二天便褪去了外头那层玉壳子,变成了这模样。谁也没想到,这青珀之内还另有乾坤,之前只当它是个镇住凶兽的玉质封印而已。

对于这件怪事,龙王的推测是,这石头才是真正的封印,不知何原因,有人在这层封印之外又加了一层,才令我们误以为最外头的青珀便是封印的全貌。这么一想,是要封印怎样的东西,才需动用两重保险?!回想去年与有屈的一场恶战,我有点胃疼。

不过,打我拿起石头准备细看时,事情才走入关键点——手与石头接触的瞬间,我被“烫”到了,看不见的火焰从石头深处窜出,钻进我的皮肉,说不上疼,但那刹那的感觉,居然让我想飙泪,悲壮与无奈,牵挂与寄托,奇奇怪怪地糅作一团,打到心上,转眼又无迹可寻。

手一滑,石头啪啦落在地上。

敖炽当我手拙,拾起一看,石头完好无缺,上头却凭白浮出一个字,像有人早雕在上头一般,一个清清楚楚的“北”字。

我们都肯定,这个字,之前是没有的。

面面相觑半晌,北?

莫非是某种玄奇的暗示?

敖炽突然道,东海之北,有座常年被浓雾遮蔽的硕大海岛,平日无人踏足,那岛便叫北山。这字是提醒我们,要找到剩下的青珀得去那里?

龙王觉得可以循这个线索试试看。

可我的念头是,这个北字,也许只是让我们往北去。

龙王与敖炽临走前,我让他们将那块开花的石头留给我保管,理由是我也许能研究出更多线索。天界那边显然不会轻易放过东海,可青珀失踪这件事又不能被太多人知道,所以只好我们自己多受累,寻些可信任的人,大家一起多跑些地方找吧。

无人异议。敖炽出门前,用力抱了抱我,什么也没说。

我跟他都有数,若不尽快找回那十一个玩意儿,东海恐有大祸。关于天帝那个老头子的传言,一直很少,可越是看不清的人,才越让人生畏。何况那还不是人,是神,天界里最唯一的主宰,连獠元那样的人物,也要臣服其下。

总之,好歹是东海的媳妇,岂能眼见自家人被欺负,我会做一切我能做的。

没告诉敖炽我去了哪,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会去哪儿嘛,只在留书中说,时间紧迫,分散寻找,若有消息,短信联系。顺便也交待了一下赵公子跟纸片儿看好家门,别忘交水电费。

反正整件事导致的后果,便是此刻你们所见到的,我开着二手车,拖着几大箱茶叶,以专卖浮生茶的流动商贩身份,一路往北。

这次,不停真的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不停,我的店,开到了勇往直前的房车里。

前面会遇到什么?我怎么知道。

反正,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