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世豪与大军

陕甘川三省交界的山区一个小村子里,有一个村子名叫阳山村。这里的一切仿佛都比外面的世界慢了十年。村庄四周被连绵的群山环绕,放眼望去,尽是起伏的山峦和深邃的山沟。村里人世代生活在这里,往上追溯起源已经说不清了,或许是一两百年前有人家在这里,或许也就是几代人的事情,山区地势陡峭,土地环境并不好,适合种地的土地更是不多,每年辛勤劳作的人们,一年到头的收获堪堪够一家人的口粮。

作为村里唯一姓张的人家,张世豪家独门独户,自然是比不得那些兄弟众多的人家,经济条件自然不是很好,平日里在村里总有一种低人一头的感觉,或许是穷怕了,在他出生前他父亲老黑就给他取了世豪这个名字。

阳山村名义上在大西北,其实地理位置上更加偏南一点,准确的说应该是GS省唯一的南方区域,除了种地,当地人还有另外一种重要的生存手段—伐木。

村子周围的山林茂密,树木资源丰富,那个年代法律还不是很完善,虽然有森林保护法限制,但生存大于法律。天还没亮,村里的男人们就已经扛着斧头出发了,老黑往往是起的最早的。这些人要攀爬很远的山路,进入深山老林中砍伐木材,伐木的工作既辛苦又危险,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冰雪覆盖的山路更加难走。每砍下一棵树,都需要付出大量的体力,砍树,将倒下的树木拖到山脚下,最后用人力车拖回村里,然后被卖到木头贩子手里。

这份工作虽然艰难,但对于村里人来说,是养家糊口的重要途径。尽管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但通过种地和伐木,人们勉强能够维持生计。依稀记得,那时候谁家的男人一天挣五十元钱,就会引起一群人的称赞,谁谁真厉害,一天挣了一张“青蛙皮”。

大约是06年,严打滥砍滥伐的风还是吹进了这座小山村,得知政策后,大部分人都偃旗息鼓停止了伐木,聪明的人也已经开始寻找新的出路。种地不现实,一方面“退耕还林”收了大量的土地,大家手里没有那么多的地,另一方面山区的土地贫瘠加高寒,地理环境决定了多好的种子撒下去都不会有喜人的收成,再者小县城市场经济并不完善,俗话说谷贱伤农,天天跟土地打交道的农民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一旦粮食多起来,价格必定会下去。随着这股风吹进来的,还有外出的打工浪潮。老黑并没有随大流出门闯荡,他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唯一的经济来源,离了家怕是一家老小都不好过,不过好在除了务农,他还会一手杀猪的手艺,有次喝大了同别人吹嘘,自己闭着眼睛都能分解一头猪。

老黑确实所言非虚,只是这门手艺也只有腊月年关才能用到,家家户户杀年猪的时候才会用的到,往往报酬就是一瓶6块钱的散白,加一份猪下水,想要维持生活,伐木的事情不能丢,于是老黑决定铤而走险。与之前唯一不同的是,以前伐拖到山下就可以直接卖,现在只能白天把木头拖到山下,晚上再联系人装车卖掉,时不时还会有林业局人巡逻,常在河边走,那有不湿鞋的道理。

老黑就这样进去蹲了了八年。

管林业的人当然知道有不少人偷摸进山,都是乡里乡亲的很多时候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老黑起的最早,去的最勤,最主要你出事也不会有人给你说句话,也就怨不得别人。

老黑进去了,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没了,不但没收入还要花钱,生计所迫张世豪的母亲每年春种之后都会出门打工,留着张世豪与奶奶二人相依为命,就这样成了留守儿童。

农村地界上这种情况再正常不过,真要论起来远比他过的难的孩子大有人在,受不了农繁忙劳作厌烦看不到头日子的人母,在外闯荡两年沉沦花花世界抛弃糟糠之妻的人父并不少见,单就一百来户人的阳山村,“没娘娃儿”就有几个。

阳山村村口有一棵大槐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仿佛一位守护者,静静伫立在村子的中心。世豪的奶奶总是喜欢带着他在树下的条石上坐着晒太阳,村里的老人几乎都有这个习惯,农闲下来坐在这里喝罐茶抽锅烟,老人们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眼神中却透着一种淡然的安宁。他们的话题大多离不开农事、家事,有时也会谈到村里谁家的儿子在外面打工挣了多少钱,或者谁家今年的收成如何,聊着聊着也不忘感叹一句时代变好了,至少家家户户都能吃饱饭,不会再出现饿死人的情况。

村里的孩子们则在空地上嬉戏打闹,追逐着彼此的影子。用木棍做成剑,玩打仗的游戏,世豪则喜欢爬在那颗大槐树的树杈上眺望远方,也不在想那些少年心事,与他同样喜欢坐在大树上的是同村的吴为,世豪原本是有些排斥他的,因为村里的孩子都说他很装,村里没人说普通话,即使是学校里去上课,老师也是说的土话,慢慢熟悉了世豪发现事情不是那样的。

村里的孩子们并不总是友善。自从吴为回到村子后,儿时的玩伴开始忽远忽近的孤立他,世豪是知道原因的,不仅仅是吴为整体都说普通话,他们眼中显得格格不入。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人放学一起回家,走在泥泞的小路上,一路上嬉笑打闹,走到一个有水坑的位置的时候,村里的小霸王王强突然站住,眼神示意世豪推吴为一把,世豪一方面迫于小霸王的威严,一方面又不忍做出伤害他人的事情,正犹豫间白了他一眼,自己动手从后面推了一把,吴为措手不及,跌倒在地,身上沾满了泥巴。那些孩子们站在一旁哈哈大笑,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扶他一把。世豪想去扶一把,斜眼对上了张强的眼神,慌乱的别过了头。

吴为爬起来,拧开掉身上的泥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也不说话,只是默默跟在大家身后。

农村是一个小社会,资源越匮乏的地方,风气越彪悍。这里的人最擅长察言观色,谁家有钱、谁家兄弟多,大家都会对他客气一些;你若穷且性子软,往往被排挤。生活在这样一个紧密的圈子里,几乎没有什么秘密能长久隐瞒。

在村子里,谁家今天遇到什么事,谁和谁闹了矛盾,谁家又有了新动静,这些消息往往在短时间内就能传遍整个村子。村民们虽然表面上对彼此友好热情,但在背后却总是默默观察着别人的一举一动。家长里短、人情往来,都是随处可有的谈资,吴为之所以被人欺负,跟他父亲也有关系。

吴为的父亲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人,也是出了名的好吃懒做,平日在村里说话直来直去,话里不留情面。他不论对谁,总是敢多说两句,甚至有时在村里的公共场合也不避讳自己的言辞。尽管他没有恶意,但很多人都对他心存芥蒂。另外,他年轻气盛又好吹牛,喜欢摸两手扑克,加上家庭不和睦,这种性格让他得罪了不少人。

这导致吴为也在村里遭受了不少波折。大人们虽然不直接为难他,但他们的孩子们却把不满转移到了吴为身上。平日里这些孩子瞧吴为的眼神有意无意总是带着一丝嘲笑。有时,我会被他们故意捉弄,无论是在学校还是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们总是找机会让吴为难堪。

世豪是因为父亲不在所以只能被人欺负,但是吴为呢,有时候世豪也挺同情他的。一次两个人坐在大树上时世豪问他不告诉父母的缘由。

“父亲的性格我再清楚不过,如果我说了,恐怕只会让他与村里人之间的矛盾更加激化。我只能默默忍受,努力在这些不友善的环境中找到自己的方式去应对。有时候告诉母亲,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娃娃家打着耍”,我也不愿意让他们为这些事情担心”

时代在进步,世豪父亲那一辈,看条件读书,到了他们这一代人,至少小学初中是不用操心的,九年义务教育的普及,让他们这些在大山里扎根的孩子也能享受到知识的滋润,尽管大家的生活都艰难,教育却没有被忽视。世豪上学的地方在十里外的另一个村子,每天上学,村里的孩子们都要走十里山路。寒来暑往,日日如此。夏天还好,最多在雨季,泥泞的小路让行走变得格外困难。鞋子和裤脚总是沾满了泥巴,步伐也比平时沉重许多,遇上大暴雨,则会躲在树下或大石头底下躲雨,此外除了偶尔窜上路的蛇虫鼠蚁,几乎没有其他东西对我们造成阻碍,那条通往学校的小路蜿蜒而曲折,两旁是田野和山丘,没有车水马龙。

冬天稍微艰难一点,那条土路便结了冰,几乎每个人都会自制一个手提的小暖炉,可能是圆形的奶粉罐子,也可以是个铁皮桶,书包里背着提前烧好的碳以及中午的口粮,因为教室里是没有任何制暖设备的,又是四面透风的房子,这个东西那时候对这些孩子来说几乎是标配。但无论天气如何,他们中间很多人从未因为这些困难而放弃读书,这也许是我们中国人特有的执念。

吴为的童年并不算是快乐的。当他从bj回到村子时,因为在城市里接受了本不应该属于他的教育,孩子们开始疏远他,不再找他玩耍,甚至有些人背后嘲笑他,说他“装腔作势”“不接地气”。随着时间的推移,嘲笑变成了欺负。放学后,吴为常常在回家的路上被一群孩子捉弄。他们会无事生非,成群结伙地欺负他,甚至在路边用石头垒出坟堆,写上吴为父母的名字,给他一种恶意的恐吓。吴为从小怕蛇,而这一恐惧源自于某次被人将一条活蛇挂在脖子上,那一刻的恐慌深深烙在他的心里。

面对这些欺负,吴为感到无奈和无助。年纪小、身材瘦弱的他无法反抗那些大孩子的霸凌。偶尔,他也会想,如果自己没有那么用功读书,如果没有养成说普通话的习惯,或许一切都会不同。可是,现实让他感到更多的是无力反抗的苦涩。

其实,早些时候,吴为并没有这些烦恼。那个时候,有一个人一直在帮他,那个人叫大军。大军比吴为大几岁,他有一个弟弟叫大宁,他们两兄弟在村里十分有威信。大军的父亲与吴为的父亲关系要好,吴为还认了大军的父亲为干爹,两家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之间的情谊深厚。因此,大军和大宁总会照顾吴为。

吴为是家里的长子,上面只有一个姐姐。尽管姐姐偶尔也会为他出头,但毕竟架不住别人势大,尤其是那些家里有兄弟的孩子。所以,每当吴为被欺负时,大军总是第一个站出来保护他。凭借出色的体格和勇气,大军让那些捉弄吴为的孩子们望而却步。有了大军在身边,吴为感受到一种兄长般的安全感,一种来自保护者的依靠。

然而,命运总是无情。大军的勇敢最终没有躲过命运的打击。大军年少时就敢开拖拉机,十六七岁时,开拖拉机对他来说早已是轻车熟路。然而,意外终究还是发生了。有一天,他在开拖拉机时发生了侧翻,拖拉机将他压在了房屋后的沟渠里。最近的医院距离村子有五十里路,家里人急忙找了辆面包车送他去医院,但途中他就已经离世了。肋骨刺穿了肺叶,如果离医院近些,或许他还有一线生机。

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村子,像一阵寒风席卷而过。

当吴为得知大军去世的消息时,他表现得出奇平静,但内心深处的痛苦已经开始悄然发酵。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他多次经历过这种无言的伤痛和感受。家里为大军举行了简单而庄重的葬礼,大军的母亲泣不成声,父亲则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手上的烟一根接着一根。十岁的吴为站在大军的遗像前,望着那个漆黑的棺木,情绪再也无法控制,泪水奔涌而出,与干娘相拥而泣。那个总是在吴为最需要时挺身而出的大军哥,就这样永远离开了。

大军离去了,带走了吴为对那个地方那些人最后的一丝好感,大军也没离去。他在吴为的心里种了下一颗种子,悄悄的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