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第一次问自己,“为什么会来到三亚”,是昨晚南航 CZ6758落地的那一刹那。

“这不过是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

我本想这么告慰自己。

但心里一直有个声音说,你又何苦如此敷衍。

如果昨天的项目投决会上,我的自以为是能稍微收敛一些;如果会后,我没有头脑发热冲到总经理的办公室;如果面对老宋的“苦心挽留”,我能见好就收......

如果有这些“如果”,此时我应该待在深圳福田区金田路某一栋写字楼 49层的一个小办公室里,面对屏幕,斟字酌句地改着那份投决会的会议纪要。

但是,此刻,我坐在海棠湾的沙滩上,在椰子树稀疏的荫凉里,在笔记本电脑上敲下这些字的同时,我把桌面上整个“宝安区城市更新项目”文件夹移到了废纸篓。

海风掠过绿篱,拂动桌面那盆蒲葵,晃动那杯椰子水,清盈欲溢。

手机响。

“你真的请辞啊?这都忍不了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激亢,“你的脑袋被驴踢了?你清楚现在房地产行业是什么形势?”

只有老余敢这么跟我讲话。

因为他是我在公司里唯一的朋友,如果“朋友”的定义必须包含“肝胆相照”的话。

他现在管融资,从校招同批进公司那一天起,我们就是朋友,从未让“同事”的身份超越其上。

“我想清楚了。”我应该是第一次正经地骗他,也在骗自己,“我昨晚和老宋提了。”

“他什么意见?”

“他没表态。”

“那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他?哎哟,唉。”

我不知道他的嗟叹是为老宋,还是为我。

“我不管他怎么想,我现在只想过两天舒心的日子。”

“两天后呢?你想过没?”

我昨晚就一直这么提问自己。骗自己比骗别人还是难一些,心里那么多翻来覆去的假设不过是潜意识里的懊恼与悔恨在作祟。

“再说吧,烦,烦透了,今天先静一静,反正明天就是周末了。”

“你今天请假没?你不怕人力那帮孙子又拿这个做文章?”

“没,管他们呢,我们公司什么时候沦落到,高管一天不去都得补考勤了?”

“你不看看现在什么形势,你有什么底气?你有意气用事的资格吗?”

我无言以对,我确实没有资格。

上个季度写半年工作会的述职报告时,我的底气就也已消失殆尽。显而易见,开年至今,我们投资条线颗粒无收。

直面这样惨淡现实,也难为投资管理部一帮人,在没有业绩功劳可言的情况下,展示那么多储备项目,罗列了那么多投决报告,终于给我攒够了三十页的“苦劳”。

我知道那都是大家的汗水和泪水。但浏览下来,谁都能看出来,虽然我们很辛苦,很劳碌,但终究是一事无成。

再套上年初我们签的“军令状”,过去的星夜兼程,过去的舟车劳顿,过去的通宵达旦,都显得毫无意义。

回想去年月月喜报,意气风发,真是恍如隔世。

“你自己不好好想想,就这事,我觉得老宋也有难言之隐,有苦衷。”

他的弦外之音我明白,老宋同志上位区域总经理已经快一年,新增项目依然挂零,这不仅是脸上无光的事。

“老宋要推的项目,你瞎嚷嚷什么?就你火眼金睛,就你事实求是?谁看不来那些指标是瞎凑的?你是不是吃错药了,投资是你管,是你的KPI。我们融资条线都拍胸脯答应找前融了,你还瞎嚷嚷。”

是的,方案里的融资条件和融资成本,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拍脑袋的结果。

老余说的没错。我完全没有必要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忤逆老宋。

我为何自寻烦恼,胆敢对投资方案提反对意见?而且,还是我分管的业务板块。

这种怪诞的场景一般人看不到,大家好像拿错了剧本,管投资的人,否决了自己刚提报的方案,而按职责应唱反调的人却主导了主旋律。

最后,老宋一声“那就待议”,草草收场,让会场上的人面面相觑。

谁也没想我,我这一票,怎么就能搁置一个项目?

老宋为何底气不足?我不明。

我又为何突然如此执著较真?我也不明,真是鬼使神差。

“所以,你看人家财务口,过去那么坚持原则,会上都没敢吱个声,就你声音大。”

宝安这个新项目的报告,文案不够扎实,因为着手时间不够长,最后整个投资管理部熬了两个通宵才定稿,虽不是错漏百出,但瑕疵难免过多。

但这些都不是关键,都不重要了。

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老宋主推的项目。即便他不置可否,也不代表他没有态度。

会场上的人心知肚明,大家只是心照不宣。所谓集体决策,也就那样。大家无非看老宋的状态,他眉目舒展,就“前景看好”,他蹙眉环顾,就得“事实求是”。项目只要过会,不管最后能不能跟进,区域公司就算完成了三季度的一项关键 KPI。

客观来说,过会了,也不代表就马上能推进。影响并购协议落地的因素还很多,有可能土地方变卦,有可能融资政策出新。这些都很扯。至少,区域公司可以先给集团交差了。

如果不是想冲刺姗姗来迟的“开门红”,大家也大可不必这样糊弄。

我又何尝不懂。我也不明白,我注解一下合作方的背景调查不够深,怎么就成了众矢之的?

我比所有人更需要一个新项目来稳定军心。

老余不知道的是,九月如果仍不开单,我管的投资条线就得背一个三季度的人员优化指标。

上个月末,人力王遥找我谈裁员指标时,我的愤懑忍而未发。

投资管理部从去年十个人,走到现在只剩四个人,她还想怎么优化?接下来,公司还要不要拿地?谁去看地,谁来做测算?谁来组织投决会?那么多年,我好不容易把部门架构立起来,人人主动作为,干练高效。

如今,这么三五下就被他们拆的七零八落,留下来的也人心惶惶。我手把手带了几拨管培生徒弟,也就留存了这么几个人。

呕心沥血这么多年,我终于熬到只需要关心投决会PPT的结论页面的阶段,刚享受没几天。现在,我又得回到“解放前”,还得瞪眼对数逐字逐句码字改文档,甚至还需亲自去核验计算公式的勾稽关系。

他们还想怎么样“优化”?

不如把我优化了。或者,不如我先自我优化。

“林远,你这人,我怎么说你,唉,真是,一把年纪,搞不明白自己的斤两,看不清楚现在的形势。”

我沉默的时候,老余仍旧碎碎念不停。

“你好自为之,别过两个月又找我借钱还按揭啊!”末了,他扔下一句话,挂了电话。

我忽然觉得刚啜饮的那一口椰子水有些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