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盛勃然大怒的样子顿时让帐篷内三人错愕。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生气？
其实傅先生说的话只是个引子，真正使他暴怒的原因其实是压制在心底的情绪，自石碑林起这股情绪就一直积蓄在他心中。
说白了，他就是个市井小民，平日的工作就是与血污为伴，一只活鱼从上砧板到分割售卖，不到一分钟。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杀人就和杀鱼一样，可能都不需要一分钟，甚至更少！
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有限的，杀戮生灵的罪孽会一直积蓄着，如果不去疏导解决，就会形成难以控制的疾病，即战后创伤应激综合症。
即使白骨观教他作一白骨人，澄心一处，极使分明。但白骨人也是人，观身四面，周匝四方，皆有骨人。
他的脑子里会经常闪过血肉被大枪挑裂的场景，耳朵中会响起骨头被敲碎掉的咔嚓响，根本无法做到思惟无我，身意泰然。
走路时会想，吃饭时会想，杀人时会更想！
而频繁的战事让他无法停下杀人，他就会下意识压制住自己这股厌烦的情绪。
当听到傅先生请他杀‘更多的人’时，这股情绪就猝不及防地爆发，但他根本没话头去反驳傅先生。傅先生的话是对的，是政治正确。
但他厌恶这种大义凛然的话，几个字、几句话就轻飘飘地将一个鲜活的生命抹杀。
这无端让他联想到黑心社团老大专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去诓骗小孩去和人血拼，而他自己则在后头吃香喝辣，享受人生。
去他妈的政治正确！
“大人？”
陆盛嘴角一撇，眼神陡然狠厉！
“傅先生，其他的事勿谈，我只问你一件事。”他暂时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从怀里掏出血佛头和佛眸丢在桌上厉问道：“这两样东西，真的是白莲教所求之物吗！”
“大人，或许我该称你为陆大人。”傅先生被这一下喝问，也不恼色，起身的他低头看去，瞳孔中的弧光被佛头染成红色：“事到如今，何须再问这种问题？”
叼眼瞎低着的脑袋忽然抬起，看向陆盛：“你不是王...”
这话刚开了个头，就被傅先生伸出的手截住，叼眼瞎欲言又止，但看傅先生的动作，就知道他已知道剩下话的内容。
陆盛眉头一挑，惊讶道：
“你知道我？”
“如今这军中，谁不识大人之名呢？”
“你应该明白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白莲教教众遍布苏州内外，让他们上阵杀敌确实不如大人勇武，但打听消息却是本分之事。”傅先生颇为自信：“大人请放心，傅某人从来不是以名分来辨别忠奸。你虽无白莲教之名，却行白莲教之事，已是我教中人。”
陆盛心头恍然，自己倒小瞧这个老秀才。
即使有叼瞎眼作证，外加一块腰牌和三道红旗，都无法补全这个特使身份的虚实。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实则早已掉进别人瓮中。
他看了一眼傅先生，此人心思缜密，难怪能坐镇江南大营。
“是啊，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问不问有什么重要呢....”傅先生徐徐说道。
“不，这对我来说很重要。”陆盛沉声回话，他看了帐外一眼，又说道：“对他们来说，更重要。”
“今世之因，缔造下世福果，他们为白莲降生而牺牲，我会为他们上表，届时他们自然能聆听普觉妙道，死后进入云城，...”
傅先生一边说道，一边观察着陆盛，见他毫无反应，暗道奇怪。
中国自古极为看重死后的待遇，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佛家六道轮回之说根植在底层人心中。
在军队中，因为时常杀戮的缘故，这种轮回之说传播得更猖獗。
因此便诞生出白莲教这种普信式教派，但凡你会念几句“无生老母，真空家乡”，就是兄弟姐妹，捐点银子或熬几年，就可以接受洗礼，成为一个真正的教徒。
那你的罪孽便被白莲洗去，下一世平安无事投胎，不必受轮回之苦。这种性价比贼高的教派自然受到厮杀汉的欢迎。
而傅先生给出的说法是让这些病死之人直接进入云城，或选择下一世享受荣华富贵。这承诺在白莲教中是很有价值的，可见他给陆盛的面子并不小。
可惜的是，陆盛并不信这劳什子佛教。
傅先生的眼角处，叼眼瞎越听心情越激动，他双掌合十，跪在傅先生面前，诚心念道：“无生老母，真空家乡，请白莲为有福众生念八十八佛大忏悔文。”
不应该啊，到底哪出问题了。
傅先生百思不得其解。
陆盛眼睛一眯，呼吸陡然加重。
该死！
他脑中的敏感神经被这些人、这些事触动，以至于一股无名怒火腾得一下就从心里起来！
“功过是非，天地分明。善恶终报，民心如镜。他们或许是满意了。”陆盛脸色一暗，身影旋即暴起，还未等傅先生反应过来，横刀就架在他脖子上：
“但可惜陆某人不信来生，只要今世。这辈子都还没活明白，哪有心思想下一世的福祸！”
他狠厉的目光贴着刀身向上，与傅先生惊讶的眼神碰撞在一起，满目的杀气顿时将傅先生吓得脊背一凉。
傅先生抿嘴提唇，干咽了口唾沫，只感觉脖子上有惊人的寒意渗入身体中。陆盛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犹如惊雷！
“你个老瘸秀才糊涂，拿些虚假东西就想堵我的话头。哼！如今还想仗着嘴皮子利索蒙我，嗯？花花心思一堆，我倒是想看看是你的嘴皮子和我的刀，哪个更硬！”
“不可，不可啊！”叼眼瞎惊慌失措，连忙扑到陆盛身前：“大人，大人！傅先生做错了什么，为何就要动刀子了呢？！”
“这老秀才不给我一个说法，那我就自己要个说法。”
“可先生不是说了让他们死后进入云城享福，这可是极重的许诺。瘟疫害了他们性命，反正也救不活了，不是正好吗？”叼眼瞎劝道，句句感人肺腑。
“无生老母度化尘世的儿女返归天界，免遭劫难，她欢迎我等穷苦之人死后一同上天，这不好吗？若没有她，我等枯骨一败，只怕连孤魂野鬼都做不了。这不好吗？不好吗？！”
陆盛冷笑一声，他可没这么高的觉悟，身上背负的人命是有重量的，30%【猩红进度】都快将他的脊梁压弯了！
“我是上了你们的恶当，却不想继续在这艘贼船呆下去。”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傅先生，俗话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趁现在瘟疫还未爆发，我一定要做点什么！”
“晚了！”
一道温和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在几人错愕的目光中，一个俊美的和尚拉着懵懂的囡囡走进来。
正是大定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