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接近秋天了,有时忽然落下的大片的树叶有时候也会砸到文人的额头或是鼻尖,可这显然砸不碎一个文学家的梦。
想起了一年半前写的那句独句诗:
风落梧桐云滴水。
一个雨天,一滴水,砸了他浑身一个激灵,不过心里好像有什么被敲开了,于是写下了一句诗。
是有一丝禅意在里面的。因为当时他站在树下,刹那被从俗世叫醒时,抬头望天,看见了树和云,不知是不是风摇晃树木让雨水滴下来,还是雨在云中落下来,因此有了“云滴水“。云是不会滴水的。总之被叫醒了便是好事,因此云滴水。这句诗里的禅意就是:不必纠结太多,因果,是非,皆是如此。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感受内在,轻视外在。
他走进了一家台球厅,他想不到他会在这里连打十六天,然后认识她。当然,她也想不到。
他走进了一家台球厅。迎面上来是一个穿黄色衣服的胖墩墩的小伙子。不令人反感的礼貌微笑,娴熟的业务能力(应该工作一段时间了),以及有分寸和边界感的话术,年龄约莫十八九岁,这是李先生对他的第一印象,其他的暂且不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是智慧。
“您好,是要打球吗?”
“是”精简到窒息的回答。这是他的职业习惯,虽然他好像没有一个所谓的职业,权且把文学之神称作一个职业吧。从哲学的角度讲,每个个体本身也是一个角色,也需要塑造,所以他习惯性地在语言中给出大片的留白,以方便后续填充,丰满立体角色形象。因为在最初下笔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塑造一个怎样的艺术角色,好的角色总是因缘际会和合而生的,是作者的灵感与故事可能的时间线的双向奔赴,得出了最优解,我们称之为神迹,如同《洛神赋》一般。而且过早地着墨会积重难返,毁了整张画可就不美了。这些念头都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那您需要助教吗?”小胖子的话不紧不慢,节奏拿捏的恰到好处,不至于招人烦。虽然在心里很快的夸赞了他一番,但是脸上总是不动声色的,因为poker face是最专业的表达,这是他从石黑一雄的《长日将尽》里读到的。无论赞赏,贬低,指责亦或同情,种种情绪自私的表达出来,都可能会招致别人的不满,他不想这样。他没有幻想过自己时常能令别人开心,不至于因自己造成别人的难过或者愤慨便是好的,这种流水线式的生活最好不要积攒暗伤。所以在公开的社交场合他总能有一张poker face,使强制发生的生活情节尽可能简短且流畅,最好跟没发生过一样。这是他对这位穿着黄色衣服的小伙子最大的尊敬。
“有男助教吗?”不按套路出牌——语言技巧之一,跟之前的简短形成反差,当然和之前的简短同样有力,但是包含了很大信息量。此时服务员大概率处在一个处理简单信息的思维惯性里,也就是一种思的懒惰。因为要临时处理额外的信息和意外问题以及面对的话题走向的不确定性,他会下意识地专注起来。而所谓的专注和投入,其实是人在社交中最虚弱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丢掉伪装,暴露出本来的语言习惯。也就是说他用这句话打破了服务员身上本来的一种工作和伪装之间的圆润的平衡。而这种裸露就能拿到有关他本人的更多的信息。
至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其实不重要,他是个很不错的吃苦耐劳安分守己的小伙子,待人也不差。
“没有男助教,只有女的。”
“那你能陪我打嘛?”
“服务生不能打球,要忙着摆球。”
“真没办法,那就叫一个女助教吧。”他不喜欢瓜田李下,让人背后说闲话,毕竟一生短短的,要干净的来,干净的走。我相信这些话都出自他的真心。
“我们这里有初级,中级和高级,您看您要哪个档次的。”
“是球技的差别吗,我第一次打球,不想找个很厉害的刁难自己。”
“球技都差不多,是长得有差别啦。中级会比初级好看一些,高级会比中级好看一些。”
这句话李先生将信将疑,因为他察觉到了他眼神里的一丝恍惚,是一种不诚恳的恍惚,不是那种下流的眼神,或许是为了推销生意吧。话里掺了谎。谎在哪里?或许是球技有差别,或许是长得没差别,这两点都会影响顾客的选择从而提高门店收益的期望值。而且李先生是生客,大概率打一晚上就走了,又表现的老实腼腆,对他撒谎也是没有后遗症的。他只想打打球,无需辨谎,所以他选择折中,无论是按照球技划分还是按照颜值,选择中级的总不至于太强,脸大抵也赏心悦目。
“我要一个中级的。”
“那我帮你叫珞珞。”语气里有一丝亲昵,有一种称呼小孩的感觉,以至于先生以为是他的的某个姊妹。那人兴高采烈地走了。
先生抵着台球桌站了一会,可能是第一次来台球厅的原因,这空白的时间让他觉得无所适从,显得有一些漫长。
……
倒也不长,人来的还是挺快的。
……
她让拘谨消失了。是个话很少,很有教养的女孩子。
衣服并不少,是那种很鲜艳的衣服,很适合年轻的女孩子,有一种富士山樱花飘落的美。
孔乙己穿着他的长衫,涨红着脸,在球桌旁边一直转圈圈。
她好像在换牙,戴着牙套,所以话也不多。孔乙己又站的格外地远,使这画面显得诡异。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搜寻话题,他尽可能地使得对话自然而流畅,不让人察觉出这是精心设计的,以免有所防备,就探知不出真实的内心。最好顺便引导她说出一些观点和看法,这样他就对人物的内心与生活环境的相互映射多了一些了解,积累一些有关人物的素材,到时候即拿即用,人物立体丰满。生活就是素材的积累。
“刚刚接待我的跟我介绍说,你们助教分三等,是长相有分别,球技并无分别。说真的我不信他,他说的是真的吗?”这也是先生的技巧,真话夹带出真实的意图,只不过有一些潜在的意图没说出口,除非是五十岁往上生活经历极其丰富且保持智慧的人,否则完全察觉不到先生全部的意图。他是想听到她的视角对人情世故的理解,再夹带着对刚刚那个接待的少许评价就最好不过,或多或少,或真或假,或嗔或笑,这都是他想要的素材,只要她没意识到自己有被引导。这个过程对于她是真实的,这就有意义。
可她戴着牙套,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先生心脏不好,说话有些气虚无力,好在清脆;此时台球厅的音乐和杂音又十分地吵,他只得俯下身去重新向她说刚刚那番话。
此时的突发情况,完全超出了先生的预料。他就落入刚刚那个接待“投入”的境地。他需要重新将那番话说一遍是他始料未及的,得到的回复亦是始料未及的。
“那我好看吗?”
耳鬓厮磨,不过如是。
到底先生有一些修行,坐怀不乱,直起身子的同时把脖子缩回去,依然是那张扑克脸,手里握着球杆,另一只手扶着附近的桌子,身体放松后仰,左右脚交错起来,眼神发散看向球桌的底袋,假装在预判球路。
饶是语言大师,此时竟失语了,原来不仅失爱者会失语,文学之神也会。谨记,不应对就是应对的方法之一。在不知所措的同时,伴随着喧闹,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作为顾客,他有不回答的权力,也有没听到的可能性。这招叫做“风落梧桐云滴水”。前面有讲。总之,顾客的身份保护住了这个二十三岁的老男人最后一丝脸面。对了,她二十岁。
她没听到回答,有些疑惑。二十岁的女孩子总是格外的在意自己的外貌,尤其是台球助教,多少会影响到她的收入,所以她也可能是想听眼前这个真诚客观的人给自己今天的妆打分。她可能是想问第二遍的,可是牙套的不方便,加之眼前的男人木纳得有些笨拙,怕被误解成调情吧,便把话又塞了回去,这几个心理起伏连贯起来,倒是尽显少女的可爱。
很平常的打球,很符合李先生的预期。就是女孩的年纪有些太轻了,即便再光明磊落,心底坦荡,处处小心,总觉得是占了人家便宜,正常来说这么年轻的女孩不会陪他打球的,可能他想要的仅仅是一个球友,这些附加值反而让他不自在。
对了,中间还有一段无关紧要的对白。
“你多大?”很礼貌很客气的短句。气息稳定。牙套让尾音有一丝可爱,但没有刻意的成分。
“不想说。”他的音色和举止很像一个小孩子,是那种刚学会跑的小孩,因为心的原因,他时而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时而又比同龄人老气,这一点上他很骄傲,但偶尔也会自卑。
“你觉得我看着像多少岁的?”她好爱美。
“不好讲,看女生从来都看不准。且说多了会生气,说少了被当成谄媚,而且我不会说假话,你懂这一点我便讲。”
“那你说。”
“十九岁到二十一岁之间。最多也超不过二十四岁。”
“差不多。”
……
“加个微信吧。”
“我是无社交人士,不加微信。”很聪明的借口。他惯用的还有“我不抽中支”,“不抽细支”。从他嘴里说出这种话,他觉得天衣无缝。
“来打球的都要加微信。”牙套妹一种很平静的不带娇嗔的不容置疑的口吻,让他觉得仿佛是她的天理。所谓的语言的魅力技巧,遣词造句,在文学之神心中不见了踪影,连神学家的咒语都变得苍白。此时此刻,她才是那个神学家吧。没有撒娇的语气,只是一个很勉强的借口,勉强到违背人权和自由。可他找不到剧情发展的任何其他支线。
唐突佳人不好,使别人难过他也做不到。但她的语气令他怀疑会不会有谁真的因为这句话加她的微信。拙劣…
扑克脸,微笑,一贯的优雅。
就这样他加了她的微信。
神似乎都有天敌。
“我是辣妹不辣。”
第一个表情打招呼的是他发的:坏女人罪。
她回复:猪猪侠吃棒棒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