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壑与朱高炽的对话间,一旁站立、面带不耐的朱高煦,忽地提高了嗓音:“这等家常琐事,还是待回府后再细细谈论吧!”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被庄严仪仗队环绕的棺木,语气中透着一丝轻蔑:“那方木椁中,躺着的便是允炆那小儿的灵柩?”
朱瞻壑轻轻颔首,未作任何停留,便越过两位长辈,稳稳站定在群臣之前。
最前端的六部尚书,一时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
夏原吉细细审视着眼前的少年,只见他身着一袭赤色衮龙袍,头戴翼善冠,虽年仅十五,眉宇间却透露着超越年龄的成熟与超然,浑身上下散发着皇家独有的威严与气度。
夏原吉心中暗自赞叹。
朱瞻壑的形象确实担得起天家的风范。
与此同时,蹇义也在暗暗观察着这位少年,心中暗自揣测,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能搅动整个大明王朝的风云变幻。
这时,吕震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世子殿下,您为何剃发?”
此言一出,众官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朱瞻壑的头发不知何时已被剃去,如同被锋利刀刃瞬间割断一般。
在明初,剃发乃是违法行为。
朱元璋曾严令天下汉人蓄发,以恢复汉人衣冠之制。
尽管到了永乐朝,此规定略有松动,但汉人一般在十六岁后开始蓄发,二十岁加冠为束发之礼,而十六岁前头发可随意修剪。
有人认为剃光头能抑制孩童“内火”,减少因火气过旺引发的健康问题。
但是,作为在朱高煦被册封为汉王时便被立为世子的朱瞻壑,今年即将加冠,按理说是严禁剃发的。
面对众人的疑惑与不解,朱瞻壑淡然一笑:“不过是割发代首的小仪罢了。”
言罢,他轻轻摘下了翼善冠,露出下面还未束起,仅仅垂到耳根的头发。
割发代首,出自《曹瞒传》,说是:
有一次,曹操率军经过麦田,下令说:“士卒不要弄坏了麦子,有违反的处死!”
军中凡是骑马的人都下马,用手相互扶着麦子走,未想曹操的马竟然窜进了麦地,招来手下的主簿来论罪,主簿用春秋的典故应对说:自古刑法是不对尊贵的人使用的。
曹操说:“自己制定的法律而自己违反,如何能统帅属下呢?然而我身为一军之帅,是不能够死的,请求对自己施予刑罚。”
于是拿起剑来割断头发投掷在地上。
此时听到割发代首这个词,百官顿时明白朱瞻壑的意思,他逼得朱允炆自缢,这样大的罪过,也该斩首示众,如今则是割发代首。
这在明朝也有前例可循。
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十子朱檀在迷恋炼丹修仙,因长时间服用丹药导致头痛不已。
为了治病,他听信江湖术士的谗言,用男童的命根子做药引。
这一荒唐行径传到朱元璋耳中,令他大为震怒。
朱元璋对朱檀处以“髡刑”,剃去了朱檀的头发和胡须。
“好你个龙孙,死刑你就这样给免了!”
李景隆的声音如雷鸣般响起,穿透了整个码头的喧嚣,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他大步流星,竟越过六部尚书,直逼朱瞻壑面前。
“弑君乃是大罪,你逼得堂堂天子自缢而亡,却恬不知耻地割去头发,就可以免除罪过吗?”
李景隆字字铿锵,每一个字都如同锋利的刀刃,刺向朱瞻壑的心脏。
他的话语激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愤怒与不满,后面的百官纷纷投来敬佩的目光,仿佛看到了昔日那位英勇无畏的国公。
朱瞻壑淡然一笑:“你哪位?”
李景隆闻言,脸色一沉,咬牙切齿地自我介绍:“我乃曹国公李文忠之子,李景隆。”
朱瞻壑上下打量了李景隆一番,此人身穿赤色官袍,身高八尺,仪容俊朗,虽然两鬓发白,却有着落魄贵族的气质。
他拍手恍然道:“你就是那个大明版赵括,初代目大明军神,皇爷爷的青梅竹马,建文朝头号内奸,一战送掉五十万大军的李景隆?”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全部沉默了。
李景隆的脸色更是阴沉得可怕。
而朱高煦则是指着李景隆,发出了“嘎嘎”的嘲笑声。
整个码头响彻着朱高煦放肆的笑声。
“哈哈哈……”
李景隆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怒火:“我虽是赵括,却不似你,胆敢弑君。”
朱瞻壑却摇了摇头:“允炆是自缢而死,并非我手刃的……”
“况且就算是我手刃的又如何?”
他的话语突然停顿了一下,随后下巴绷紧,神情顿时变得凌厉而冷酷。
“败坏仁的人叫贼,败坏义的人叫残;残、贼这样的人叫独夫。”
双眼仿佛两把锋利的宝剑,扫向在场所有人。
“杀一独夫,何罪之有?”
此时,突然一阵狂风吹过码头,卷起了大伞的边沿和尘埃。
李景隆的衣衫随风飘动,毫无恐惧地质问:“世子以孟子的微言大义为自己开脱,岂不知伯夷、叔齐扣马而谏的事情?”
朱瞻壑只说了一句话:“那是后世人为了维护儒生的道德秩序编造的。”
“你说什么?”
李景隆懵了。
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朱瞻壑解释道:“我在南京城曾经因为失魂症而收集了不少药材,有一味止血药,需要用到龙骨,所谓的龙骨就是土里挖出来的龟骨。”
“龙骨上刻有文字,我当时好奇,就仔细看了看,发现这种文字和东汉成书的《说文解字》存在推导关系。”
“便收集了大量的龙骨,闲来无事时进行了研究。”
“上面是殷商时期,殷人问卜是留下的文字。”
李景隆眨了眨眼,完全没有听懂。
蹇义此时开口道:“确据《尚书·洪范》记载,箕子告诉武王,‘天乃锡禹洪范九畴’,九畴‘七日明用稽疑。’
稽疑之法,‘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从,庶民从,是之谓大同。身其康强,子孙其逢吉。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逆,庶民逆,吉。卿士从,龟从,筮从,汝则逆,庶民逆,吉。庶民从,龟从,筮从,汝则逆,卿士逆,吉。汝则从,龟从,筮逆,卿士逆,庶民逆,作内吉,作外凶。’”
“先秦时期,确实有用龟甲占卜的习俗。”
“人们会根据烧灼龟板观察兆纹以定吉凶。”
朱瞻壑点了点头,看向了朱高煦,问道:“父王可有按我说的收集带着甲骨文的龙骨?”
“啊?”
朱高煦挠了挠头:“我忘了。”
朱瞻壑:“……”
收回视线,朱瞻壑直接看向了蹇义道:“在殷商时期,儒生和贵族不仅仅会根据龟甲上的纹路判断吉凶,也会将文字刻在龟甲上,询问神明。”
“这种文字就是甲骨文。”
“甲骨文和《说文解字》确立的定型古汉字符号系统相比,甲骨文已具备汉字构形的各种类型,兼备传统‘六书’中之‘四体’,即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表明殷商晚期,以甲骨文为代表的汉字已基本确立了构形方式,构形系统已逐步发展成熟。”
“我一个人对着《说文解字》仅仅用一个晚上,就推断出大部分文字的意思。”
“所以,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武王伐纣根本没有什么伯夷、叔齐扣马而谏。”
“那个时代根本没有道德仁孝的说法!”
此话一出,在场群臣纷纷大惊失色,他们意识到和什么“亡国之臣”“亡国之君”,什么“父死子继”“以孙继祖”的礼法之争相比,朱瞻壑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对儒家传统礼法毁灭性的话语。
这是对儒家千年建立的礼法,亿万儒生所说的“三代之治”毁灭性的辩论。
码头上,读书人惊恐地看向朱瞻壑。
那对薄薄的嘴唇上下一动。
求求你不要说!
“武王伐纣是因为纣王将伯邑考献祭给了殷商的至高神‘帝’,伯邑考被剁成肉糜,分给朝歌的贵族和诸侯,周文王也分到了一点,之后文王也被献祭给‘帝’,武王伐纣是为了终结人祭!”
挤在一处的群臣只感觉朱瞻壑身后掀起滔天巨浪,向着他们席卷而来,似是要将天下淹没。
绵延今后二十年的大礼议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