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八年。
一月。
此时应该是元宵,金陵城想必热闹极了,但是对于身处爪哇的郑和船队来说,这些热闹都是别人的。
话虽如此,南洋的汉人还是有一些风俗。
庙会。
明明有很多汉人都皈依了天方,但这些汉人还是会走出来逛一逛庙会,拜一拜各路神仙,至少要拜一拜天妃娘娘。
南洋的汉人多是福建、两广的人。
海上讨生活的人大多迷信,不说百分之百,至少也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吧。
在这群迷信的人面前,庙会自然无比热闹。
三宝垄这段时间聚集了很多人,这些汉人也回不了家,便和当地人一合计,干脆也办个庙会。
朱瞻壑也给所有人放了个假。
三宝垄的河边,载着各种物件的船只停在河边,一个个摊位被搭了起来,中间还有一个戏台,表演着各种戏曲。
敲锣打鼓的好不热闹。
朱瞻壑随意地坐在戏台下的太师椅,周围摆放着几个桌子,中间放着茶点,张通坐在他身边,宛如雕塑般眼帘微垂,好似庙宇前守门的王灵官。
施梦生坐在桌子的另一头,看着上面的戏台,道:“弟弟也喜欢听戏?”
朱瞻壑嗯了一声,道:“今天这戏就是我写的。”
“听闻弟弟在《西游平话》的基础上写了一卷《西游释厄传》,在我们这些南洋村落中甚是流行。”施梦生道。
海上讨生活的人都有些迷信。
这不是刻板印象,而是普遍存在于全世界海员中的现象。
《西游记》这样的神魔小说深深吸引了这群人,甚至有些狂热,更是有汉人误了农时,也要听完说书人的故事。
两人谈话之间,角已经上台,开始用方言唱了起来。
这正是孙悟空被唐僧赶出去,奎木狼趁机将唐僧变成老虎,猪八戒无可奈何,只得去花果山请回孙悟空的故事。
施梦生饶有兴致地听着曲,等到演出完了。
还在回味这故事。
她从故事和文字中读出了一点味道。
这唐三藏一时误会孙悟空将他赶走,之后被解救,也愿意向自己的徒弟道歉,且取经的意志十分坚定,颇有几分圣僧的风采。
心猿、意马。
王世子似是将自己投射到了唐僧身上。
只是,这个王世子究竟求什么?
施梦生心中好奇,也就问道:“历史上三藏私自出界,去往天竺,是为了求取真经,弟弟私自出海是为了什么?”
朱瞻壑抖了抖眉毛,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看向施梦生。
自他穿越来,这么漂亮的人儿他也只见过两个,一个是孟磐,一个便是这女子,而且这两人都是冰雪聪明的人。
古人真是恐怖。
时常会出现天纵奇才,而且是那种若不是史书记载,换成别人编造,一定会被骂胡编乱造,不符合逻辑的人。
像是成吉思汗,从一个部落的小首领成为了伟大的征服者;还有刘邦,从一个沛县流氓变成了大汉帝国的开创者;更不要说明太祖朱元璋,从一个乞丐僧人变成了皇帝。
这个施梦生也是一个厉害的主,怕是不比历史上的那些女皇、摄政的皇后差。
只是……
她终究被困在南洋的小岛。
史书也不会用笔墨记载她。
想到这里,朱瞻壑忽然起身,对着她说道:“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施梦生一怔,尔后笑道:“自然愿陪。”
两人离开戏台,带着几个护卫、婢女,沿着三宝垄的河流,乘着小船,一路到了一处小土坡。
这里用砖头和水泥搭建了凉亭。
前面是一片草地。
护卫、婢女们在草地上铺上毯子,两人踩在了波斯毛毯上,一个机灵的小厮将亭子里放着的望远镜搬到了毛毯上。
“这是何物?”施梦生看着望远镜,不知是做什么用,只是从圆筒周围判断,应该是天文观测的设备。
朱瞻壑俯身看着目镜,又调试一二,对着施梦生道:“姐姐请看。”
施梦生俯下身去,眼睛放到了目镜上,却发现一轮明月跳到眼里,让她吓了一跳。
这是千里眼。
虽然不懂原理,施梦生却也机灵,想到了此物的作用,朱瞻壑看着施梦生的脑袋的发簪,手指再次调试。
映入眼中的月球逐渐拉近,施梦生小嘴微张,看到了月亮上的环形山。
原来月亮上没有广寒宫,也没有玉兔啊。
“此物当真精巧。”施梦生手指放在了望远镜的圆筒上,“竟然可以看到天上的景色,太阴似是近在眼前,怕是荧惑、太白也可以看得清楚吧。”
朱瞻壑道:“是的,我用这个望远镜找遍了天空,也没有找到天宫的痕迹。”
施梦生看向他。
朱瞻壑却没有看她,双手放在身后,似是在发呆般,呓语道:“远大近小,天上宛如玉盘的太阴实际大如须弥山。”
“更远的太阳更是巨大到如一片火海,可以轻易将我们脚下的大地淹没。”
“更远的星星又有多大。”
他忽然停下,看向了施梦生。
“你问我为什么私自出海?”
“其实我也不知道。”
“我在金陵城也是享尽人间富贵,望远镜的镜片打磨困难,就有十个手巧的小厮帮我打磨,终于做出了望远镜,可以看到天上的风景。”
“吃的是人间珍馐,穿的是锦衣玉食。”
“比在这海上颠簸不知好上多少万倍……”
朱瞻壑抬起手,指向了天上的星空。
“只是我忽然想着,佛说三千世界,这天上的星星或许就是一个个世界,这些世界如恒河沙数。”
“某个世界或许有一个人,指着天下的一个光点。”
“那个光点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
“他会说什么呢?”
施梦生抬头看向了无垠的星空,满天星辰布满了天穹,这些眼中的无数小点都是一个个世界。
她忽然觉得窒息。
耳边传来了朱瞻壑空灵的语声。
“在这样的小点上,每个我爱的人、每个我认识的人、每个我曾经听过的人,以及每个曾经存在的人,都在那里过完了一生。”
“这里集合了一切的欢喜与苦难,数千个自信的宗教、意识形态以及经济学说、每个猎人和搜寻者、每个英雄和懦夫、每个文明的创造者与毁灭者、每个国王与农夫、每对相恋中的年轻爱侣、每个充满希望的孩子、每对父母、发明家和探险家,每个道学先生、每个贪官污吏、每个名垂青史的大人物、每个至高无上的领袖、每个人类历史上的圣人与罪人,都住在这里————一粒悬浮在阳光下的微尘。”
朱瞻壑举起的手忽然握住,似是要握住这片星空。
“我所拥有的富贵繁华原来是如此的微不足道,真正拥有的是这片星空,所以我走出了那四角的天空。”
施梦生想起了一个词。
坐井观天。
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在这个孩子心里,大明的广阔领土,拥有的富贵权势,不过一个井口。
而他要跳出这个井口,见一见更加广袤的天地。
施梦生莞尔一笑:“弟弟的这片星空当真吸引人,可否分给姐姐一点。”
“星空属于所有人,姐姐也有自己的星空吧。”
“我只想要你的星空。”
“好啊。”满天繁星下,男孩对着女子笑:“我唯一拥有这片星空,就分给姐姐了。”
施梦生莞尔一笑,忽然道:“既然弟弟愿意坦诚相告,姐姐也不藏着掖着,也告诉弟弟一个小秘密吧。”
“是什么?”朱瞻壑回神看向她。
施梦生嫣然一笑:“天下最大的生意便是拥君建国,陈祖义本可在这海上建国,逍遥自在,我们旧港头目也可分一杯羹,但我还是背叛了他,弟弟可知为何?”
“为何?”
施梦生没有回答,而是凑到了朱瞻壑的耳边,她身上好闻的妙香传入鼻腔,让朱瞻壑脸颊发烫,有些心猿意马,但是下一刻,这股小小的暧昧,就被浇灭。
施梦生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了一个小秘密,她说:“陈祖义在永乐元年去南京朝贡,带回了一个和尚,从此不想只做海上的逍遥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