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之中,陈聪思绪万千,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
他之前还在疑惑,到底什么人敢对着朱允炆开炮。
这可是皇帝!
弑君。
一般做出这种事情的人,都是想要当皇帝,准备篡位的。
在这个天子带着神性的时代,敢于当众对皇帝动手,实在过于胆大包天。
现在知道朱瞻壑是朱棣的孙子之后,陈聪反而不觉得惊讶。
汉王之心,人尽皆知。
他的儿子怕是也想当皇帝,想要用朱允炆的项上人头,为自己这一脉谋个好前程,似乎也说的过去。
至于这样做,朱棣会不会开心?
陈聪觉得汉王一脉没有这个脑子。
不!
不对……
陈聪眯起眼打量起朱瞻壑,问道:“你刚才吟的判词,是哪里来的?”
朱瞻壑反问:“这判词有什么问题吗?”
陈聪缓缓言道:“那两株枯木,实则是暗喻孝康皇帝朱标。你瞧,‘朱’字里藏着一个‘木’,而‘标’字里亦含木字,这不正暗示着陛下以太孙之尊,承继大统么?”
“谈及‘堪怜咏絮才’,此句源自《世说新语》,讲述的是东晋才女谢道韫。她以咏雪之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赢得谢安的赞赏。”
“这不正是对陛下才华出众、亲贤好学的贴切描绘么?”
“陛下召用方孝孺等人,致力于典章制度的复古,其用心之深,可见一斑。曾几何时,陛下因病而晨起稍晚,尹昌隆进谏,陛下当即深自引咎,并将尹昌隆的奏疏宣示中外,以示改过。此外,陛下还下令免除军卫中的单丁,减轻苏、松地区的重赋,这些都是惠及万民的大政啊。”
说到这里,陈聪不禁叹了口气,继续道:“不过这一切,最后不过‘玉带林中挂’……”
他看向了老歪脖子树上还热乎的玉带,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朱瞻壑反而有些无语。
这就是《红楼梦》里的一句判词,一本古典爱情小说,是怎么解读出这么多弯弯绕绕的?
不过……
“那这句判词另一半隐喻了什么?”朱瞻壑随口一问。
陈聪想都没想地回道:“自然是元顺帝。”
“‘停机德’的典故出自《后汉书,列女传,乐羊子妻》。”
“写的是东汉河南郡乐羊子妻停下机子不织布,来劝勉她的丈夫求取功名的故事。”
“暗指顺帝的一系列改革,还有他对于黄河水患的治理,最终导致了元朝的灭亡,最后一句金簪雪里埋,说的正是元顺帝最后逃到了冰天雪地的漠北。”
听到这个解释,朱瞻壑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觉得挺有意思的,又问:“为什么不是隐喻当今皇帝?”
“你说燕逆!?”陈聪先是一惊,在心里细细思索,忽然觉得很有道理,却又还是有些不对。
朱瞻壑想了想,觉得这种人,就该让他胡思乱想,于是又吟了一首诗: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陈聪和费信闻言,脸色霎时变化,精彩万分。
这首诗已经不是隐喻,而是在明示了。
“朱楼”隐喻朱元璋、朱允炆时代的海禁政策,“水国”隐喻的则是如今轰轰烈烈地下西洋,引得东西洋各国朝贡。
“岛云蒸”更是直接暗示内官太监郑和。
“月本无古今”,月有了古,就是胡,这是在隐喻靖难还是一家人的争斗,天下还是汉人的天下。
“汉南春历历”更是隐喻江南文人对朱允炆时代的怀念,认为他才是读书人心目中的明君,建文朝才是江南文人们的春天。
费信第一个意识到,这些判词和诗词绝对不是朱瞻壑写的。
这位世子虽然科学上造诣极高,但是在文学上,甚至连繁体字都写不全,不可能写下这种词句。
“这些混账话,世子爷是从哪里看来的?”费信忍不住询问。
朱瞻壑稍微打好腹稿,便解释道:“梦中仙子带我去看了一块写满字的石头,具体的记不清了,这些都是从那石头上记下的。”
这个说法从刚穿越就有再用,朱瞻壑倒也不在乎什么封建迷信,他都推出“上帝”和“天方”打擂台了,还会在乎什么封建迷信?
而且穿越本身就很不科学。
略过这些话题,朱瞻壑问:“允炆自尽时,可有什么遗言?”
陈聪回过神,将血书递了过去。
“这是陛下亲手所写的血书。”
朱瞻壑接过,摊开一看。
没看懂。
全部都是繁体字,还没有标点符号,甚至还是用血写的,读起来有些困难。
还有不少字似乎有些模糊……
“信,你读给大家听吧。”
费信接过血书,立刻知道朱瞻壑是懒得读,有些忍俊不禁。
他摊开血书,朗声念道:
“昔日,朕以文治国,意在仁政,然国事日非,民生凋敝,藩王作乱,社稷危殆。
诸臣误我!
文臣武将,各怀私心,置江山社稷于不顾,致朕孤立无援,国之将倾。
朕非亡国之君,然执政无方,用人之误,使国势日衰。
今,朕悔之晚矣。
昔日,皇祖父临终之时,欲传位于燕王,惟朕许以温和削藩之策,皇祖父方得安然咽气。
然,朕受江南文人之蛊惑,误入歧途,致国事日非。
朕非亡国之君,尔等皆是亡国之臣。
江山易主,非朕所愿,实乃天命所归。
燕王朱棣,乃朕之叔父,英明神武,愿汝善待江山社稷,以仁政治国,爱民如子,使大明江山永固,百姓安居乐业。
至于朕之旧臣,虽有错,然已身死,不可复生。
其家人无辜,望王叔能网开一面,放过彼等,勿使无辜者再受牵连。
此为朕最后之请求,愿大明江山永固,百姓安居乐业。
允炆绝笔。”
随着最后四字如重锤般砸在每个人的心间,全场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众人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纷纷驰骋在各自的心田。
有的怀念着朱允炆那仁善的过往,如同春风化雨,温暖而和煦;有的则感慨帝王的末路,如同秋日的落叶,飘零而无奈;还有的,心中充满了惆怅,仿佛被无形的重负压在胸口,难以名状。
郑和则是嘴角压不住的翘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在脸上绽放。
整篇血书,他只捕捉到了一句话——“皇祖父临终之时,欲传位于燕王”。
这句话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照亮了朱棣未来的道路,他的合法性将如泰山般稳固,不容置疑!
唯有朱瞻壑,听完血书的内容后,先是眉头紧锁,疑惑丛生;尔后眉头紧蹙,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他的心头;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深吸一口气,摘下了那顶沉重的头盔。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汇聚到他身上,犹如万籁俱寂中等待雷鸣的降临。
铮!
朱瞻壑举起长剑,剑光如寒霜般凌厉,毫不犹豫地割下了自己的一缕长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何此时割发?
随后,朱瞻壑剑指朱允炆的尸体,怒不可遏地吼道:“论私,你是我叔伯父;论公,你是大明皇帝。你已自裁,人死为大,我本不该骂你。但是,我实在忍不住!”
“你说什么‘朕非亡国之君,尔等皆是亡国之臣’?你要点脸吧!你就是亡国之君!”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人各自利。”
“君主也不例外。”
“作为君主,要么为了一家一姓,要么为了天下百姓,也或是两者兼而有之的。”
“若你是为了朱家的一家一姓,为何要削藩削的天怒人怨,对自家人如此苛刻?”
“若你是为了天下百姓的利益,为何要恢复井田制,为何要滥用民力?”
“你既不为朱家,也不为天下,你为了什么?”
朱瞻壑愤怒地上前,一剑斩去,将那挂着的玉带斩断,剑身没入老歪脖子树。
“你为了自己!”
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
众人望着愤怒到失态的朱瞻壑,看着他的背影,似是看到了一尊巨人,感到一股莫名的压力。
朱瞻壑转过头,正对众人,神情严肃,又带着虔诚。
他指向地上的朱允炆。
“为了你的荣华富贵,你不惜一切削藩,因为藩王勋贵会威胁你的皇位;为了你的名垂青史,你讨好士大夫,对他们予取予求,只因他们手握笔杆子。”
“你就是一独夫!”
朱瞻壑缓缓向前,脚步坚定。
“如此骂你,实在不忠不孝,我本该自裁,今日割发代首,只因我作为你的后辈,要带你回南京城,安葬你的尸首,我也要问一问南京城的文武百官……”
“到底你是亡国之君,还是他们是亡国之臣!”
众人看着朱瞻壑,胸膛之中忽的涌起热血,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情,只是涌现一股冲动,随着这个少年郎带着天子的尸骸,去问一问天下人,靖难四年的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到底是谁的责任?
陈聪难以置信地看着朱瞻壑。
这天下无不是的皇帝。
天家、儒生、百姓一起编制了一个谎言“皇帝是爱民的,只是受到了奸臣的蒙蔽”,这个少年郎却如一柄神剑,要劈开这个谎言。
可是,可是……
你就是皇家的一员啊!
陈聪本想追随朱允炆而去,此时却不想死了,他想要跟着朱瞻壑回到南京城,既是为了朱允炆,也是为了一个公道。
不能让儒生将亡天下的锅甩给自己的君主啊!!
此时,朱瞻壑的声音响起:“郑叔你带人将棺木运来,陈聪,你和我一起为皇叔抬棺,送他回去。”
陈聪下意识地道了声:“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