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仆。
公，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者谓之公。
仆，侍御于尊者之名。
两个字的意思，朱棣都知道，但是连在一起，他完全不懂。
施梦生也没有卖关子，直接说道：“陛下的问题，臣也问过小公子。”
“再好的政策也是要人去执行的，大明的官吏是个什么德行，你也是知道，要如何保证政策在执行的过程中不变质。”
“小公子给出的答案是，天下为公，改吏为仆。”
“宦官是皇帝的家仆，万民是皇帝的孩子，那么皇帝为什么不能为自己的孩子雇佣仆从？”
朱棣猛地睁开眼眸，瞳孔暴射出恐怖的光华。
他直接起身，对着施梦生说道：“继续说下去。”
施梦生道：“臣与小公子曾经谈过市舶司改组为海关的问题。”
“现在管理市舶司的是太监，太监的优点是忠心，缺点是专业性不足，以及太监的仗势欺人、唯利是图、贪污腐败。”
“其原因在于宦官本身的独木难支，一个市舶司往往只有一个负责的太监，手下的小宦官也不具备相关的能力。”
“甚至可以说，大部分的宦官一辈子都在深宫之中，并没有相关的才能。”
“想要让海关变成一个正常的机构，需要正常的官吏。”
朱棣忍不住问：“正常的官吏，你是要将朕的市舶司交给外廷官员？”
“不需要。”施梦生否定道：“市舶司的问题是只有官，而没有吏。”
“臣以为应当建立海关总署，把原来条块分割变成了垂直领导，原来各自为政、隶属关系混乱的市舶司全部由海关总署领导，各级地方政府不再插手海关事务。”
“其次，由陛下亲自定下《海关法》，实现了按章征税、按律执法，改变了以往的随意性。”
“最后，按照朝廷以往的规矩，由海关总署的宦官对外雇佣人手，这些雇员就是公仆。”
听到这里，朱棣竟然有几分拨云见日的感觉。
早在朱瞻壑组建大报恩琉璃厂的时候，朱棣就有一个疑问。
公司的雇员需要给这么多钱吗？
不提那些丰厚的薪酬和待遇，甚至还拿出每年五成的分红，根据员工的工分分给所有人。
宦官组织人手办事，向来是只要管饭就行。
朱棣终于懂了。
朱瞻壑不是将公司的员工视为“服徭役的百姓”，而是将他们视为“衙门雇佣的胥吏和僚属”。
雇佣制、公司制、组织化、工分、公仆、海关……
朱棣忍不住闭上双眼，一个个词汇在脑中浮现，像是流星般掠过，最终，变成了一个词————第二套官僚体系。
在秦制的官僚体系之外，建立第二套官僚体系。
这个体系的核心是两个字“公”和“仆”。
公，指的就是公司化。
仆，指的就是内廷化。
朱棣将大量的宦官派出宫外，担任各种要旨，但是这些宦官能力有限，而且独木难支，想要办些事，就必须在当地组织人手，或者使用地方的行政、司法、税收、军事系统。
以往的很多工程，宦官也会雇佣、征调、组织大量的人手。
但是这些人手，即使人数到了数万人乃至十多万人，也只是干完就离开。
朱瞻壑则是要将这些“人手”职业化。
短短的时间，朱棣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了蓝图，将信任的太监派到地方上，在地方上设立专门负责某件事的部门，像是专门负责海关的市舶司，专门负责造船的造船厂，专门负责茶马贸易的……
派到地方上的太监，则有了和正经外官类似的权力，雇佣他人担任部门的胥吏。
只是这个胥吏，不是为了“管理”，而是为了“服务”。
太监是皇帝的私仆。
雇员则是百姓的公仆。
逻辑上没有任何问题，百姓、官员都可以接受这个说法，同时这些雇员的俸禄和待遇远超同等级别的官员和胥吏，但是却没有这些官吏的品级。
“厉害，当真厉害！”
朱棣深吸一口气，发出了畅快的笑声。
周围的宦官和宫女皆是疑惑，但还是一副低头垂眉的样子。
笑完了，朱棣忍不住对施梦生道：“朕的这个孙子当真有本事，每走一步就看到了十步，乃至百步之后的发展。”
“建立公司，可以向前一步，成立国有公司，将大明的官铁公司化，再往前十步，建立公仆制。”
“厉害，当真是厉害！”
“要是他不想往前走这些步骤，也可以保持公司制，谁能想到一个个对分‘花息’的改变，可以延伸出动摇国策的‘步’呢？”
朱棣咬着牙，心中警铃大作。
明明在心里高看了朱瞻壑，没想到他还是小瞧了朱瞻壑。
本以为最多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秦王李世民。
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烈祖拓跋珪。
“寻常之人见到公司制，大多是不以为意，或者笑世子愚蠢，竟然分出如此多的利润给下面的人。”施梦生缓缓道：“少数聪慧的，可以看出公司制可以‘上下’两步。”
“向下，便是将那五成利收在手里，建立私人公司。”
“向上，则是朝廷掌控公司所有权，建立国有企业。”
“陛下不仅看到了向上建立国有企业，甚至看到了最好的国有化的产业是冶铁业，重新组织被民铁压制的官铁……这已经比其他人多看了数步远了。”
闻言，朱棣没有任何喜色，反而冷哼一声，道：“你这个女娃子终于不演了，不叫你那个‘公子’呢？”
“陛下已经说过他是圣孙，臣何必假装没有听见。”施梦生神色依然淡然。
朱棣指着施梦生道：“朕任命你为海关总署的总税务司，你不是朝廷的正经的官员，而是内廷的女官，职级……”
他顿了一下，扫了一眼远处安静站立的女官，缓缓道：“正五品司正。”
“五品？”
“只有五品。”
施梦生只是浅笑，拱手道：“还请陛下立下《海关法》，臣也可以按章程办事。”
朱棣点头道：“会和诏书一起送给你的。”
施梦生最后问道：“让臣一个蛮女担任女官，又外派出去，是否会有反对之声。”
“自然会有议论之声，不过是蚊虫的声音。”朱棣看向施梦生，“如果你真的可以办到‘内廷扩大化’，朕也无所谓外派出去的是太监还是女官，只要挂职在内廷下就行了。”
施梦生眼眸闪烁光芒，抬起头看向朱棣，只是一眼，就立刻垂下眼帘。
当真是雄才大略之主。
朱棣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臣遵旨。”
施梦生缓缓退下。
朱棣坐在原地，用手指揉了揉眉心，想着要不要朱瞻壑一回来，就将他拘禁起来，或者给他巨大的惩罚和警告，总之必须压制朱瞻壑。
“给他封王吧……”
他呢喃一声，想到了处理朱瞻壑的方法。
既然朱瞻壑要求先罚后赏，朱棣就赏朱瞻壑一个王位，将他送到云南去。
朱高煦不愿去云南，朱棣也没有强求，让岷王朱楩再去试一试，结果完全不是沐府的对手，这一次朱棣铁了心要送他这个最厉害的孙子去云南。
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之后，朱棣起身下令道：“黄俨，传吕震、姚广孝、太子、太子妃、王贵妃、各个衙署的太监，朕要改组宦官和宫女，建立内务府和外务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