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炆逃到海外,和锡兰山国王亚烈苦奈儿勾结,妄图夺取大明船队,一路攻打南京城。”
听到这话,李景隆猛地抬头,枯槁的脸庞竟然变得红润。
整个奉天殿内,就变得异常寂静、落针可闻。
杨士奇等太子党的核心人员更是一阵惶恐,他们想起了那个宽仁的建文帝,那个让整个南方文人都很喜欢的圣君。
大明朝对江南实在苛刻,每年征收的赋税是其他地方的数倍,乃至数十倍。
这简直就是压榨。
凭什么要我们江南出这么多钱,去养你们朱家的天下?
还是建文帝好,体谅百姓,尊重文人。
不少文人和朱高炽相处时,也会觉得如沐春风,似是回到了那个建文帝给他们所有人的春天。
只是没想到,朱允炆竟然没死!
没死也只是小问题。
夏原吉眯起眼,想起之前的歌谣,想来允炆就算逃到了海外,这次也是真的去了。
“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宣扬出来?”夏原吉心中不解。
朱允炆死了是最好的结局。
朱棣不用承担弑君的罪名。
即使朱瞻壑真的杀了朱允炆,朱棣按理来说也该隐瞒下来。
难道这件事无法隐瞒?
夏原吉的心中千头万绪,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宣表官还在继续宣读锡兰发生的一切:“……汉世子率领五千兵马支援,允炆率五万之众与之决战。”
“汉世子大败允炆,以五千将士击败敌军五万人,斩首三千人,俘虏三万人,允炆仅有二十七人逃走。”
朱高煦嘴巴微张,怀疑自己听错了。
同样表情的还有朱高炽。
五万打五千,一战全军覆没……
这,也太废了吧?
作为武勋之首的丘福更是感叹:“又是一个万人敌,当真是燕王种!”
还有不少人忍不住看向李景隆。
夏原吉、杨士奇这些经历了建文、永乐两朝的老臣更是有种莫名的即视感。
陛下,你的军队又被以少胜多了!
这大概就是建文四年南京城中百官的统一感觉。
但是事情还没完。
宣表官继续宣读,只是声音带上一丝颤抖:“汉世子至科特城下,尘埃覆面,军不复识,欲拒之,汉世子免胄自言,率领明军搜山检海,寻找允炆踪迹。”
“允炆自知无力回天,在树上自缢,死前留下血书一封,让臣子交给汉世子。”
奉天殿肃然一静,殿内就响起了仿佛苍蝇集体振动翅膀一般的“嗡嗡”声,那是官员们难以控制地交头接耳、低声私语的声音。
最先忍不住的,是一个满脸正气的官员,他怒道:“汉世子身为皇室血脉,本当以德行天下,以仁爱家族,却行此不义之举,逼死自己族叔,实为天理难容,人伦之殇!”
“朱允炆虽曾为皇位之争者,然其退隐海外,已是放下权力,寻求宁静。”
“朱瞻壑不念血缘之情,不顾家族之义,竟以武力相逼,使其自缢,此等行为,岂非禽兽不如?”
“皇室尊严,因此受损!家族和睦,因此破裂!”
“此等恶行,若不严惩,何以正国法,何以慰民心?”
听到这话,上方的朱高炽眼前一亮,觉得这个臣子说得好,再仔细一看,这不是永乐二年的进士,文渊阁学士李时勉吗?
真是一个直言上谏的忠臣!
朱高煦则是怒目而视,将这个李时勉记在了自己的小本本上,找机会就让陈瑛,不,陈瑛已经入狱了,没事,总之让人弹劾诬陷这个小言官!
文官们则是纷纷点头,对李时勉的话深以为然。
将一个皇帝逼得自缢……
这和成济当街刺死天子有什么区别?
就连夏原吉这样的铁杆帝党都觉得不妥,将朱允炆抓起来,找个机会让他体面才是最好的选择,这样逼死对方简直……
等一下,这不就和当初朱棣进南京城,朱允炆自焚时一样吗?
夏原吉最先反应过来。
他连忙问道:“陛下,允炆留下的血书都写了什么?”
朱棣没有理会文官的嗡嗡声,也没有理会李时勉的谏言,而是示意宣表官继续。
“允炆血书。”宣表官的额头已经满是汗珠,声音却依然洪亮:“昔日,朕以文治国,意在仁政,然国事日非,民生凋敝,藩王作乱,社稷危殆。”
“诸臣误我!”
四个大字传入在场百官的耳中,他们瞬间安静了下来,李景隆更是瞪大双眼,脸色涨红,对这句话感到惊讶。
你(允炆)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在百官难以置信的眼神中,朱允炆的遗书全部被读了出来。
夏原吉一阵恍惚,想起了建文朝时,自己也和永乐朝一般尽心尽力,为朱允炆处理户部的事务,为大明不断失败的大军提供后勤。
现在却换来了一句“朕非亡国之君,尔等皆是亡国之臣”。
杨士奇也是木然,觉得心凉了半截,为了建文而死的同僚如此之多,不少人还是他的友人,他们为了你建文帝的江山社稷而死,不少人的家眷还在边疆、教坊司。
现在却换来了一句“朕非亡国之君,尔等皆是亡国之臣”。
李景隆忍不住地冷笑,对这个结果丝毫不觉得意外。
这就是天家。
江山社稷最后不还是他们朱家的,朱允炆的江山确实没了,但也不是被外人夺去的,还是在朱家的手里。
既然如此,死后说几句好话,帮自家人稳固一些江山又有何妨?
可以留下一句“其家人无辜,望王叔能网开一面,放过彼等,勿使无辜者再受牵连”,已经很有良心了。
你想要“扶大厦之将倾”,皇帝只看到你碰了他的“朱楼”。
当朱家皇帝的忠臣,下场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奉天殿陷入一股诡异的安静。
这封“血书”真是诛心之言!
江南文人怀念建文帝,朱允炆却骂你们都是“亡国之臣”。
就在众人思绪万千之际,宣表官竟然还在往下念:“汉世子令人宣读允炆血书,听完大怒,割发代首,怒骂: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君主亦如此。
或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
或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
或两者兼而有之。
然,汝既无‘公利’也无‘大私’。
以自己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建文帝也!
尔一独夫,怎敢言‘非亡国之君’?”
宣表官的话语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李景隆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怀疑自己不是在朝堂之上,而是被囚禁久了,产生了幻觉。
朱高炽更是觉得这话实在苦口,就像是那些他喝不下的良药一般。
朱高煦已经无法思考了。
这短短的时间,接收到的信息太多,脑子已经卡住了。
李时勉不知为何膝盖一软,竟然跪在了地上,心中竟然生出“钦佩”之情,他自诩刚正,但汉世子的这些话,他是万不敢说的。
皇帝乃是君父。
即使建文帝的皇位被夺走了,也是君父啊!
宣表官接着念出了朱瞻壑修饰过的话语:“汉世子割下长发,斩断玉带,自言:
作为后辈,我不孝。
作为臣子,我不忠。
作为生者,我不敬。
本应自裁,今日割发代首,只因我作为你的后辈,要带你回南京城,安葬你的尸首,我也要问一问南京城的文武百官……
到底你是亡国之君,还是他们是亡国之臣!”
此话一出,百官震惊,鸦雀无声。
作为文官之首的蹇义、夏原吉更是有些失态,他们本以为经历洪武、建文、永乐三朝,自己心中已经古井无波,即使泰山崩于前,也可以面不改色,但是此时的两人都感觉太阳穴鼓鼓的,脑子里全是嗡嗡的声音。
连国之柱石都是这般反应,其他人更是不堪。
百官全部立在原地,宛如一尊尊翁仲石像。
所有人只感觉有一抹剑光闪过,竟然让大明两京十三省不敢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