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屠家堂口不小,已然供奉了两代。
入眼处,长桌铺黄稠,红边封框,大书道法自然四字。
桌子上,一排锃亮的黄铜香炉排开,香火极盛,氤氲成罩,笼在一排黝黑的木雕人像头顶。
墙壁上涂红底刷金字,对联横批皆为草书,气度非常。
在深山修真养性,出古洞保家太平。
有求必应四个大字居于最中间,透过朦朦烟气,呈现浅绿色,颇为怪异。
香堂没有窗口,数盏油灯散出昏昏惨惨的黄光,映在木雕人像上,让墙上显出一排黑影。
眼下,这些黑影正在动,先是手掌大小,忽闪着,然后越来越大,由人影慢慢变成兽影。
兽影在墙面上缓缓移动,围成了一个圈,然后高频腾跃,忽上忽下。
随即,圈中冒出一个个黑影,越过圈子,围绕着组成新的圈子,占据了墙面更多的面积。
供桌上的香柱加速燃落,但烟气却越发稀少,能燃上一天的长香眼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短。
香灰如水滴般滴答滴答,坠在香炉中,升起淡淡浮尘。
原本稳坐人形木雕乱颤,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好像有人在笑,不不不,是一群人在笑,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黑影还在冒出,墙面上黑压压的,足足三圈黑影已经成型,它们一齐跃动着,释放出狂乱的气势。
屋内的光线越发暗了,油灯燃烧的火苗越缩越小,直至变成几朵绿油油的火苗,立立燃着,动也不动,像是一颗颗盯着看的眼睛。
浓重的腥骚气几乎在一瞬间爆发出来,以香堂为中心,欲冲出屋去。
“老仙家,老仙家,都息怒啊……”
只见一人跌跌撞撞奔入香堂,右手随即关上门。
砰砰砰……
一连串干脆的磕头声响起。
墙面上密密麻麻的黑影不再动了,它们在看,在盯着正跪地磕头的孙屠。
孙屠长得身高马大,满挂的膘子肉,自带一股子匪气,眼下哪里还有平时的半分威严。
原本凶神恶煞的脸,此时颇为滑稽,脑门子磕出大片的淤青,鼻涕眼泪一大把,看样子是真的怕了。
“恳请老仙家安营稳堂子,狐红七仙家的事,可慢慢找出索子,才好解决,城隍庙千山道门几番找弟马麻烦,若惊了他们,确实没法子。”
孙屠诚恳言说着,他能够感受到香堂中奔出的仙家足足有数十之众,再晚上片刻功夫,上百仙家一齐涌出,那时彻底炸营,城内千山道门动手绝不会留情。
大兴朝立国后,各地域的玄门正教都得了好处,作为各地区玄门镇守,享福地受香火,但也要负责一方太平,有玄门中人作乱者,都由地区玄门正教镇压。
塞北道,属于千山道门的地盘,境内诸城,都设有城隍庙,一众千山道门弟子镇守其中,或捉拿妖邪,或祈福赈灾,对上孙屠这样的弟马,可谓手拿把攥。
孙屠虽说为坐地户,但也入了玄门,混迹于江湖,没少干恶事,千山道门弟子平日里无事还要巡街,专门前来训诫打压,若让其有了由头,上百个仙家还不都被捉去提了阴力才怪。
孙家两代人仰赖这堂保家仙才得以发迹,有了些许产业,孙屠哪里敢让仙家炸营。
怎么出事的偏偏是老仙家最疼爱的后辈……
孙家的保家仙一开始不过几位,孙屠接手十几年,就已经膨胀到上百名,说是大堂仙也不为过,这些年他屡屡出马犯事,得了大笔好处。
如今满堂仙家大部分都是老仙家胡河山带来的,它若是恼了,后果可想而知。
香堂中上百名保家仙都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一道印记消散也就意味该名仙家身死道销,所以孙屠第一时间便知晓发生了什么,然后速速回来。
正寻思着,他身子顿感一寒,进而不由得扭动抽搐,勉强扶着墙站稳。
镇堂口有八百多年道行的老仙家胡河山上了身。
“小七,怎么就没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孙屠冒了汗,通体寒意向上泛。
他感知到了仙家的愤怒和杀意,不由得斟酌字句,赔上十分小心。
“狐红七仙家附了张小宝吸生火,随他一道去验房,我已经安排铺子徒弟去寻,找到张小宝就直接来家中。”
“也就是说,你发觉仙印散了,第一时间没查看情况,却直接返回堂口,是认为我们会添麻烦吗!哼!”
老仙家一发火,孙屠就倒霉。
他再也稳不住,跌坐在地,仿若坠入十八层寒窟,面皮眼瞅着便泛起了白霜。
“实在……是……担心老仙家,才……才……”
孙屠两手两脚发直,眼眸上翻,已然全白了。
身形抽搐,由激烈到迟缓,瞅着要不行了。
哼!
胡河山及时收手,就这么一个弟马,它也担心把他弄死,不过让其遭遭罪罢了。
呼呼呼……咳……咳咳……
孙屠躺在地上,先是急剧喘息着,进而咳嗽起来,脸上白霜淌成水,一双招子乌青乌青的。
他第一次感觉离死亡如此之近。
其眼中闪过一丝惧意,没忘记继续答言。
“老仙家,城中千山道门弟子一直盯着弟马,我担心众仙家被其察觉,因而才速速返回,实在是关心则乱啊。”
胡河山收了手段,仍冷哼一声。
正教玄门它现在招惹不起,隆城城隍庙内,必然有修成五九法相的高功坐镇,再加上多年养坛,不知有多少道兵,一百多号狐仙家砸进去,连个水花都翻不出。
“千山道门弟子怎么会盯上你,小七这件事你有没有眉目?”它继续冷言问道。
听着老仙家的发言,孙屠内心松了口气,用城内的道人来钳制自家,实在迫不得已。
“这些年来,我四处购置香材,手段途径皆隐秘,可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量太大了,再加上借仙家办成几件事,或大或小,城隍庙处有所察觉。”
“张小宝所去地界,住的都是跑江湖的,或有玄门中人暗暗出手也有可能,狐红七仙家定然是被人收走炼化,等他回来……”
正说话间,有仆从在香堂外出言。
“老爷,您几个徒弟到了,现在见吗?”
“让他们等着。”
“是。”
孙屠回应的声音仍旧威严。
他置办这所宅院虽不大,但也请了管家,几个护院,再加上一众小厮仆从,虽是屠户出身,但在自家却被称作老爷,活得颇为滋润。
此刻,他不敢擅动,连忙请示,道:“老仙家,张小宝他们应该来了,您看……”
“这就去。”
胡河山一面传言,一面吩咐数十名出营的仙家先回营一半,它自己附着在孙屠身上,跟着出了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