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大智大勇之人

山西太原,抚台官署。

书房内,巡抚曹尔祯的眉头皱成了一团,脸上露出了十分为难的神色。

他并不是一个老牌的阉党。他是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从万历三十年担任工部主事开始,一直主攻水利。直到天启元年,也不过混了个山东参政。

直到这一两年,熬出资历了,他的官才越做越大,而且渐渐悟到了为官的真谛。

做官,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公正严明?奉献清廉?还是造福一方百姓?

其实都不是。

答案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找一个好大腿,然后紧紧的抱住。

就比如那崔呈秀,原本因贪污被检举罢免,没想到抱上了魏忠贤的大腿后,不仅焕发了第二春,还一路扶摇直上,坐上了兵部尚书的位置。

还有那周应秋,只因猪蹄煨得一流,把魏忠贤和他侄子给伺候舒服了,竟升至左都御史。

顾秉谦就更别提了,以七十岁的高龄让儿子认魏忠贤为爷爷,自己顺理成章做了魏忠贤的儿子,因此当上了内阁首辅。身为首辅,大小事情却全听魏忠贤的旨意,可以说是谄媚之极。

而就连魏忠贤本人,刚开始也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小混混,只因抱上了皇帝乳母这个大腿,虽大字都不识一个,竟也能入主司礼监。

‘他们能抱大腿,我为什么不能?’

按照这个指导方针,曹尔祯终于迈出了非常关键的一步。

他不仅为魏忠贤建立生祠,还上三疏称颂。各种马屁轮番着来。终于在今年为自己争取到了户部尚书、太子太保的恩荣,还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

只可惜,这恩宠还没享受几个月,阉党竟开始摇摇欲坠了。尤其是这两天来,许多阉党都在家写奏疏上奏,内容出奇的一致,那就是反省己身,推辞荣宠。

但曹尔祯却陷入了犹疑,他折腾半生,土埋半截儿了,才得到了太子太保的称号,若就此弃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此时一旁的心腹庞师爷在苦口婆心的劝道:“东翁,不能再犹豫了,赶紧上书自省辞衔吧。崔呈秀已倒,我看这魏公公,恐怕也就这一两个月了。”

“尚不至于如此吧......”曹尔祯仍抱着一丝侥幸道:“朝中依附于厂公的人何止百千?皇上真要把厂公拿下,牵动的可太多了。五虎落马,无非是对厂公的敲打罢了。本官倒觉得,皇上应该不会对厂公下手。”

那庞师爷跟了曹尔祯多年,毫不客气道:“东翁,您这个是侥幸心理,绝不可取。依附厂公的虽多,但大多都是像东翁这样不得已依附的。上午厂公倒台,下午他们就会上疏附和,绝不会多等一天。我们今日上疏,虽保不住兵部尚书和太子太保的虚衔,或许还能保住山西巡抚的位置。若真要等厂公倒了再上疏,那一切可就晚了啊!”

曹尔祯一时被庞师爷给说住了,可还是舍不得上这个奏疏,正沉吟着,从门外走进一个侍从,躬身禀告道:“启禀老爷,保德州城守备姜宏在外面求见。”

曹尔祯正在烦躁中,哪有功夫跟一个守备打交道,一挥手道:“不见不见,让他有什么事情,去和岢岚道陆士光说。不要擅自越级,不合体统。”

“是,老爷。”

侍从得令退下,不一会儿的功夫,又走了进来。

“又怎么了?”这下轮到师爷不耐烦了。

那侍从沉声道:“那守备说,保德州千户所的一个王百户,把保德城外面的生祠给砸了。”

“嗯?他说给什么砸了?”庞师爷顿时一脸惊讶道。

曹尔祯也立刻将注意力也转了过来。

“那守备说,有个叫王少钧的百户,把保德城外为魏公公建的生祠给推平了,魏公公的塑像也被砸毁了。”

曹尔祯和庞师爷面面相觑,不由自主的一起站了起来。不同的是,庞师爷一下子便了站起来。而曹尔祯腿脚不利索,只能颤颤巍巍的起身。

“好家伙,竟然有如此胆大之人?”曹尔祯倒吸一口凉气道:“快把他叫进来,本官要亲自问话。”

“是。”

那侍从躬身领命,正要离开,却听师爷突然摆摆手道:“等等!”

他看向曹尔祯,沉声道:“东翁,兹事体大。尚不知对方的真实目的。您就不要出面了,让学生先去问问话吧。”

曹尔祯对这个庞师爷一向是信得过的,立刻道:“也好,那就交给你了。”

庞师爷点点头,对侍从道:“走,咱们一起前去。”

目送师爷离开,曹尔祯独自留在书房,宦海生涯几十年,此刻竟有些心神不宁。

山西最大的生祠在太行山,是他主持修建的。从那之后,大大小小的生祠就像是雨后春笋般,在山西遍地开花。

这些生祠无论大小,都代表着对厂公的敬意。连自己都不敢妄动,一个小小的百户,真有这个胆量吗?

他记得前不久关于生祠这个问题,皇上还亲自下令,没建的生祠不必再建,但是已经开始建的也不必停,继续建下去即可。

此刻这个百户将生祠拆除,算不算是违背圣意?就算皇上不追究,若魏公过段时日缓过来了,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格,是否会以为是自己的授意而针对自己?

他已年过花甲,身体虽还矍铄,但脑袋已愈发的迟钝,思来想去,竟一点头绪也理不出来。只觉得茫然不得自解。

过了好一会儿,庞师爷才走进了房间。他手中握着两封折子。

“怎么样?”曹尔祯立刻问道。

庞师爷将折子放在桌上,眼中闪着异样的神情道:“这个王百户,竟真的把生祠给砸毁了!”

“区区一个百户,竟真的如此大胆?”曹尔祯十分不理解道:“此人意欲何为?”

庞师爷沉声道:“这王百户的折子中,通篇写的都是那李振才如何勾结土匪,如何孝敬魏公的侄子魏良卿。但那李振采一个千户,又怎么可能和魏良卿搭上话?毫无疑问,他想要弹劾上司李千户,但是又担心自己的分量不够,便直接把生祠给砸了,攀扯到魏公身上,想以此引起上面的重视。”

曹尔祯面露不屑道:“此人弹劾上司,攀扯魏公,胆子可当真不小。看样子,也是妄人一个。”

庞师爷摇了摇头,沉声道:“东翁,我却觉得,此人极不简单。他做这件事情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那便是他笃定魏公一定会倒台!东翁请想,一个乡下的小百户,完全没有接触朝局的机会,怎么有如此的决断?此人若不是傻子,便一定是个大智大勇之人。”

听庞师爷这么一分析,曹尔祯顿时也觉得此人似乎确实不简单,茫然道:“那庞先生觉得此事该怎么处理?是上报朝廷,还是隐瞒不报,直接不敬上官之罪名将他法办?”

他搞水利搞了好多年,原本就是个老实人,再加上一把年纪,已经有些老糊涂,此刻已经彻底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