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笼中雀说往事,天上人凭巽风

外面那孔雀还在絮絮叨叨。

似乎是被在梧水之下关押得久了,许久不见外人,她正有满腹话讲。也不用丘知鸿回应,这孔雀就自顾自说个没完。

可惜丘知鸿没有那个心思仔细去听——被鹈鹕含在嘴里的滋味,可真着实不好受。

这鹈鹕多食鱼虾,口中自是又腥又臭,为了避免丘知鸿逃跑,他还将嘴闭得严实,直让丘知鸿几乎闭过气去。

偏偏之前丘知鸿还被那五色神雷劈了一通,正是浑身酥麻之际,连反抗的力气也无,只能任凭那鹈鹕含着自己、沉入了梧水之中。

好在虽然孔雀说要将丘知鸿关到服气为止,但还不至于全程都由着鹈鹕来含着。等那鹈鹕潜入水底之后,他终于张开了嘴巴,将丘知鸿吐出到了一处水牢旁。

丘知鸿掐个坎水诀,使个避水神通,于这水中勉强睁开眼睛,向周围仔细看时,只见那碧波纷纷间,有个芦苇囚牢,粗细芦苇排成列,成个囚笼模样,浸在水中,而一只大孔雀就被关在这囚笼之内,只堪勉强回转。

那孔雀身长怕是有十丈开外,浑身羽毛都被这梧水浸湿,狼狈地贴在体表,但即使如此,那羽毛之间依旧闪烁着道道金光,直晃得丘知鸿不敢直视。

七丈有余的长长尾羽拖在身后,部分支出了囚笼之外,来回晃荡之间,漾起了道道无形波涛,让丘知鸿于水中站不稳身形。

正看时,那孔雀朝丘知鸿点了点头,便有一道无形涡流席卷而至,将丘知鸿囫囵卷入了囚笼之中。

“以坎水法诀,行避水之术,倒是玄门正宗。”那孔雀抖动了两下翎羽,变换了个舒服姿态,“只可惜,要和我这个落魄之辈一起,在这水牢之中沉沦了——我自是凤凰后裔,可饮梧水醴泉饱足,却不知你有没有修行辟谷之道。”

说完之后,孔雀一双眼睛就盯住了丘知鸿,似乎想要从他面上看出几分忧惧。

可她却不想丘知鸿压根不理自己,只是掐着坎水诀,对自己的言语置若罔闻,一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有心情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孔雀,哪怕被晃得眯起眼睛,目光却依旧游移不定,似乎颇有兴趣。

“你这童子,看什么呢?”

“我只是想看看你是雌是雄。”这回丘知鸿终于嘿然一笑,开口答道,“我曾听闻那孔雀之属,须是雄性才有尾上翎羽;而你在那河滩骗我之时,却又做个女相——却不知孔雀前辈,究竟是雄是雌?”

“小辈无礼亦无知!我自是天地之间第一只孔雀,这天下孔雀,皆是我吞那交合之气而诞的子孙后辈,你说我是雄是雌?”

“你刚才还口口声声称凤凰做个狠心老娘。”丘知鸿闻言,忍不住露出笑意,“却不想你才是最为偏心之辈,这般华贵翎羽,却只传儿不传女,还说自己是天下孔雀之母,当真可笑至极!”

“你这童子懂得什么?”听了丘知鸿取笑,孔雀却反倒平静下来,“这翎羽艳丽,固然可修成五色神光,成个大神通。只是其中艰辛却不可为外人道,我自是爱惜女儿,才不让她们辛苦这一遭!”

“听你这意思,反倒是不让她们修行这五色神光,才是爱惜她们性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孔雀面露自得之色,“我家兄弟姐妹许多,每个都继承了她身上一项神通,鹏得其翼、鹓得其身、毕方得其焰,我则得其尾。当我还是幼雏之时,这五色尾羽可引来了不少觊觎,心疼女儿,自然要让她们免于此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丘知鸿点了点头,“有趣,当真有趣——这我却未曾在那博物志上读过,须得记下来!”

说着,他便单手掐着坎水诀,另一只手从腰间摸出了黄纸朱笔,将其摊在膝上之后,便仔细记录了起来。

“且记去,且记去!”那孔雀倒是颇为大方,“你这童子,怎么倒像是只白泽一般,听得什么消息就要寻个纸笔记下?莫忘了你如今已然身陷囹圄,恐怕一时半会也不得脱身!”

“既然一时半会不得脱身,那倒不如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丘知鸿将之前孔雀所说一一记下,这才停笔看向了孔雀,“那敢问孔雀前辈,凤凰又是为何要遣太祖拿翎羽捉你呢?”

“也不怕告诉你。”虽然问题颇有冒犯,但许是因为孔雀久不同人交流,故丝毫不在意,回答起来时,反而一副得意模样,“当时天下纷乱,我却在博州逍遥自在,每有人畏惧灾厄,便多奉金银于我,为我庇于羽翼之下。我那狠心老娘却只说我犯了贪婪之孽,非要遣个人类小子拿我!”

说到这,她还抖了抖翎羽,似乎是想露出些威风模样。

“你家太祖虽然有些手段,于我面前须是不够看,五色神光之下,他诸般法宝兵刃皆近不得我身,若不是我那狠心老娘拿了支翎羽于他,助他破了五色神光,到最后你家太祖也得奉上金银,以求赎身哩!”

听了这般言语,丘知鸿心中直呼好家伙。

孔雀这简直是贪到家了——在那大争之世都敢以财宝供奉荫蔽他人,这要承多少因果?

话说回来,在这孔雀面前,太祖亦是狼狈不堪,就算她存着几分吹嘘之意,这手段也足够惊人!

偏偏那凤凰只是用了一支翎羽,便破了她本命五色神光……果真是百鸟之祖、羽族之母!

于是,丘知鸿再次挥起笔来,将她刚刚讲述也一一记录下来。

而后他又将那当年旧事纷纷问来,孔雀则有问必答,言语之间竟颇为自傲。

一问一道间,这一人一孔雀竟聊了个把时辰。

眼见着丘知鸿都写了一沓黄纸了,这孔雀似乎谈兴终于有了些减少,这次不等丘知鸿继续疑问,反而主动开启了话题。

“你这小子,我已然纡尊降贵答了你几十个问题,礼尚往来间,你是否也应表示一二?”

“那是自然。”丘知鸿闻言面露微笑,“前辈有何疑问,自问便是。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对尔等凡俗的家长里短没有兴趣。”

“那前辈许是渴了,我这还有一葫芦好酒——”

“莫要耍些滑头!”孔雀哼了一声,“你既承了那封山敕水之责,自应将我封做这梧水水神!”

“哪有水神被囚在牢笼之中的。”丘知鸿摇头道,“将你羁押至此,是凤凰所定法旨,我自是不可违背!”

“她只定将我浸入梧水、不可走脱牢笼,却未曾定我不可做这梧水水神!”孔雀凑近了丘知鸿,“我也不白求你,你只要将我名字写在那封山敕水的榜上,我自将半数财宝分与你,财法地侣,自得其一!”

丘知鸿闻言,只是摇头:“行这封山敕水之事,便是修行大道,我又何必图你那余财呢?”

“你这童子怎生得如此小心眼?”孔雀终于有些急躁了,“看来你非要在这被我关上几年,才肯就范——”

话未说完,就见那鹈鹕匆匆而来,先叫一声孔雀大明王,然后才启禀说有青鸾要入梧水寻人。

“将他叼走了去!”话头被打断的孔雀忿忿瞪了一眼丘知鸿,“我自应付那厮!”

“是!”

鹈鹕答应一声,便又将大嘴一张,用力一吸,就把丘知鸿连同些河水一并从囚笼吸入口中,再将水篦出,只留下丘知鸿在那又腥又臭的嘴里挣脱不得。

将丘知鸿含在口中之后,那鹈鹕当即离了囚笼,远遁而去。

而就在他离开之后不多时,青鸾白鸾就来到了这囚笼之外。

这二鸟为在水中方便,都化了人形模样,见了孔雀之后,齐齐的躬身道了个万福。

而那孔雀见了她们,则是横眉立目,并无半点好颜色。

“我道是谁,原来竟是青鸾白鸾两位,不在我老娘面前侍奉,今朝怎么有空,来见我这落汤鸡?”

“孔雀前辈。”身披一身轻纱的青鸾面露微笑,“适才白鸾说她遇了个人类,有事寻我。只是我还在照顾树上雏鸟,暂时拖不得身——偏等我脱身之时,那人类已然不见。”

“人丢了,去问梧桐树上那些鹏鸟啊。”孔雀讥讽道,“大鹏最爱吃人,虽然他死后子嗣由老娘亲自照顾,但说不得还会渴馋血肉,这番见了凡人便按捺不得。”

“那不见之人却非是凡俗,而是个修士。”青鸾摇头,“大鹏子嗣自是由我照料,他们初绒未褪,连个入水为鲲的能力都没有,遑论吃人。”

“我自被囚在这笼内,你问我又有何用?”

“奶奶只做了个囚笼与你,却从未禁锢你元神。”青鸾虽然面上依旧带笑,语气却并不客气,“这梧水滩涂之上,可有事情能瞒过你?”

“元神离体,最是麻烦。”孔雀不屑道,“又无人奉上金银,我可懒得理什么凡人。”

听了她的话语,白鸾面上露出了几分了然——她自是个雏鸟之时,就听闻孔雀贪财,却未曾听闻孔雀食人,若非她之前将丘知鸿安顿在滩涂之上,此番也不会来这里询问孔雀。

但青鸾听了孔雀之语,却颇有些将信将疑的意味,沉吟片刻,她终于再度发问:“那鹈鹕鸬鹚又在何处?”

“许是去捞鱼吃了。”孔雀拍了拍翅膀,“谁能管得他们?”

青鸾闻言,虽然并未完全放心,但左右看看并无异样,便只能点一点头,就打算转身离开。

可还没等她上浮,忽然耳边响了生闷雷——抬眼看时,竟是在那芦苇囚笼的角落之中,赫然藏着张引雷符箓,刚刚那声闷雷便是由这符箓所引。

见了符箓,白鸾面上露出惊愕,而青鸾则当即瞪大了眼睛。

“撒谎!”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这分明是修士符箓阳雷,应是那人遗留于此,果真是你将他掳掠至此——快说,他如今却在何处?”

如此情况之下,孔雀也有点傻眼了。

原来那狡猾小子借口记录轶事,竟悄悄地画了个雷符藏在了囚笼之内,自己正专心吹嘘往日辉煌,一时不查、结果留了破绽!

不过,心存万一之念的孔雀并未坦白,只是推脱不知。

见她如此模样,青鸾当机立断,对白鸾道:“既然不在此处,那必是为其他水鸟所摄——你且去寻鸬鹚,我则去见鹈鹕,定要将那凡人找出!”

“好!”回过神来,白鸾当即点头答应,“我这就去!”

……………………

话分两头。

当那白鸾青鸾分别寻找水鸟,以期搭救丘知鸿时,丘知鸿也在那鹈鹕嘴里努力自救。

除了留下个引雷符箓作为线索之外,他还拿了赶山鞭在手,于心中默数了百秒之后,奋力一抽。

那赶山鞭虽然看起来不过是支寻常马鞭,乍看时还颇为陈旧,但挥动起来,却只一鞭就几乎耗尽了丘知鸿的全部气力。

而这一鞭自砸在了鹈鹕口中之后,直疼得那水鸟止不住大叫一声。

丘知鸿早就将自己收在腰间褡包内的三截大戟组合了起来,就在这鹈鹕张口尖叫之时,他当机立断,将这大戟一支,撑住了鹈鹕的嘴巴。

这鹈鹕之口虽能吸水摄人,却终究非是那猛兽之口,断无吞金食铁的本身,这一口下去,正含在了大戟尖端刺上,差点将自己捅个贯穿。

疼痛之下,这鹈鹕终于不敢再胡乱闭嘴,只能猛然向上飞出水面,直奔高空而上,以期吓住丘知鸿,让他不敢从自己的嘴里跑出去。

而丘知鸿眼见着大戟终于撑住了鹈鹕巨口,这才竖着大戟、小心探出头去。

入眼所见,便是茫茫一片云雾,向下看时,才见梧水如玉带,群山似荒丘。

若是从此跳下,那恐怕要摔一个筋断骨折!

偏偏若这鹈鹕再靠近了梧水,那孔雀就再能出手压制自己,让自己不得反抗。丘知鸿还能勉强应付鹈鹕,却全然抵抗不得孔雀!

没了这次机会,恐怕自己就真的要在那囚笼之中,和孔雀长久作陪了。

思及此处,丘知鸿索性牙一咬、心一横,将封山敕水榜并诸般物件都裹在腰间,然后咬咬牙,爬出了鹈鹕巨口,随即纵身一跃。

半空之中,丘知鸿掐起了巽风法诀,也不看脚下苍茫大地,只将自己当做一片枯叶,随风飘摇而落!

巽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