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事了拂衣赴府城,心月护法庇潜龙

胡家庄事毕之时,天色已然明亮。

适逢风停雪霁,正是出发好时节!

丘知鸿要向孤卢府城,赴那冬日周天大醮。

胡芊蓁要去往城隍庙,寻城隍处打听道场。

许秀才家距城外不远,名字就叫做八里铺。

既然三人都要去府城方向,索性便同离了胡家庄、结伴而行。

许秀才气虚体弱,虽然在得了山参之后,便已经折了支参须沏茶饮下,腹中有了几分温暖,但这寒冬时节,真要他行走山路,还是颇为困难。

见此情形,庄主便干脆寻了头老驴借与他,让他乘驴回去,免得折在了半路。

“这却有些不便。”看着老驴,秀才连连摆手,“三人同行,独我乘驴,岂不尴尬?”

丘知鸿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若你不乘驴,没了脚程,那才是真的尴尬呢。你莫不是以为我和胡小姐,连只倔强畜牲都追不上吧?”

许秀才愣了一下,这才想到同行二位都不是凡俗,自己担心他们跟不上才是杞人忧天,于是不再推辞。

约定了今年冬天必将仔细喂养老驴,来年开春再将驴送回后,他就收拾了行囊,乘着驴去了庄门。

胡芊蓁早就在这等待了。

三人齐备之后,向着胡守亮并庄内阖家老小,道一声再会,然后终于离了胡家庄,向着孤卢府城的方向,翻山越岭而去。

老驴健硕,虽然驮着许秀才、背负书箧,却依旧脚下生风,脖子下面的铜铃叮铃叮铃响的欢畅。

而在这头驴的两侧,丘知鸿和胡芊蓁闲庭信步,速度却毫不逊色。

常言道,下雪不冷雪化冷,虽然今日没了呼啸北风,但这寒鸦岭山间,较之前两日却更是清冷肃杀了几分。

骑在老驴背上,许秀才起初腹中还有几分暖意,但时间一久、寒风一吹,他就只觉得身上透骨也似的寒冷了。

想要开口说声停下歇歇脚、缓口气,但左顾右盼之间,却见丘知鸿一身麻衣单裳、胡芊蓁长袍飘飘,哪个都没觉着寒冷,索性便咬了咬牙,颤抖着继续埋头赶路。

“你这秀才,倒是有些骨气。”丘知鸿瞧得分明,“冷成这样,还不说话?”

“小生早已叨扰良多。”许秀才勉强开口道,“只是些许寒冷罢了,须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打住,打住!”丘知鸿摆了摆手,“莫要在此掉书袋,读书人一身正气,须不是来御寒的!”

说着,他去路边折了支碗口粗细的松枝,掐了个离火诀,将其引燃之后,递给了许秀才:“拿着吧,别烧到自己!”

许秀才还想说“举火而行,火烛易灭,不必如此”,但眼见丘知鸿随意挥舞松枝,火焰却岿然不动,这才接过了火焰,忍不住赞叹了一句:“果真是好手段!”

“你这秀才倒是会说话!”丘知鸿闻言呵呵一笑,掐着离火诀道,“相逢即是有缘,虽然烈英观是个符箓派修行地,我亦不懂得什么丹鼎之术,但平日里观中饮食都是我一手包办,如今便传个食补的疗法与你——百年老参珍贵,但你这体格却虚不受补,必得仔细调养才行。”

“有劳道长。”

“不妨事,不妨事。”丘知鸿呵呵一笑,便传了个炖鸡的法子,“我观你是个孝顺孩子,但如此烹饪的鸡汤,你母亲却一口也尝不得,老人气衰,若是补出个回光返照,才是大不孝!”

“这……小生记住了。”

“记住就好。”丘知鸿点了点头,随即问道,“你家既在八里铺,那也算是孤卢府城人士了吧?”

“勉强算得。”

“那你定是见过冬日周天大醮仪典——这大醮是何章程,不妨同我说说?”

“道长详询,我自应知无不言,可若问周天大醮事宜,小生着实不知啊!”许秀才闻言,面露无奈之色,“自五岁开蒙,家母便时时监督,让我日日苦读,莫说周天大醮仪典,就算是集市社戏,我都少有见闻。”

“好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丘知鸿闻言,面露追忆之色,“你倒是个读书种子!”

许秀才只得拱手,口称“过奖”。

……………………

一路踏雪而行,终于翻过山岗,远远望见了孤卢府城。

于一条河边,许秀才勒住了毛驴,将松枝交回丘知鸿手中。

“此处转向西边,便是八里铺;丘道长和胡小姐去府城,须径直向北。”说着,他向着二人分别拱手施礼,“小生就此别过,若有闲暇,道长和胡小姐来八里铺,小生必扫榻相迎!”

丘知鸿和胡芊蓁闻言,也同样拱手作别,停下了脚步,看着许秀才骑着毛驴,过了小桥,转向了西边而去,不多时就走入一片松林,不见了身影。

回过神来的丘知鸿正打算继续向北,一路上始终沉默无言的胡芊蓁,终于主动开口:“还说别人勤勉,你这小道士才更怪。明明颇有道行,却也不知冬日周天大醮是何光景?”

“也是无可奈何。”丘知鸿闻言,面露苦笑,“我倒是早想见识一番,无奈分身乏术啊!”

“哦?”

“烈英观在寒鸦岭上,距孤卢府城颇远,香火不盛,一切开支皆赖婚丧嫁娶的随喜。”眼见胡芊蓁面露疑惑,丘知鸿便仔细解释道,“周天大醮必寻良辰吉日,而良辰吉日正合红白喜事,别家道门都赴了大醮,我师徒便可多揽些营生、多得些供奉,故而忙碌,并未见过大醮风光。”

“我本以为你这一身修为菁纯,是为在那潜龙榜上留下姓名。”胡芊蓁闻言,相当意外,“却没想到,你竟压根对周天大醮一无所知,这真是奇也怪哉。”

“烈英观小门小户,只是闭门诵读黄庭、炼体修心而已。”丘知鸿摆了摆手,“潜龙榜听名号就非比寻常,却不是我能觊觎的。”

“我虽未曾闻得你家烈英观名号,但看你这一身修为,较之那名门大派,却也毫不逊色。”胡芊蓁听他这么说,忍不住摇头道,“切勿妄自菲薄,真当我是随便哪个道士便能制住的么?”

“不过是侥幸而已。”丘知鸿告罪道,“当时欲知胡小姐所困情劫缘由,并非有意讨嫌。”

“其中缘由,我岂不明?”胡芊蓁哼了一声,“情劫已度,这份恩情我自欠下!既然你将参与这周天大醮,必然少不得和别家门庭打交道,不少道门弟子有些本事,但却未及修心,以你这小派跟脚,要在这大醮上书符箓、入道门,恐怕少不得麻烦。”

“我向来听从师命,与世无争,随喜行善。”丘知鸿挑一挑眉头,“又何来麻烦?”

“大派弟子都眼高于顶,见了你必多加打压,言语讥诮。你若忍让则得寸进尺,你若刚烈,则逼你潜龙榜上见手段。”胡芊蓁似乎对那些道门弟子颇有成见,“说是修道之人,却满心名利——倒不如趁着我还未寻得道场,与你暂做一回护法神,或可免于此等蝇营狗苟,落个耳根清净。”

丘知鸿眨了眨眼睛,终于明白了胡芊蓁的意思:她这是担心自己在大醮之上,因为小门小派出身,遭人排挤,被人激将、赴潜龙榜上争斗时,不小心吃了亏。

所以她想着给自己做护法,遇见个扰人的蝇虫,便主动赶开,让自己顺利度过了这场大醮,也算是还了情劫的那份因果人情。

观其言语、见其神色,说不定胡芊蓁本就和某些门派弟子有些龃龉,似乎对冲突跃跃欲试,以便新仇旧账一起算。

说句实话,对那潜龙榜之事,丘知鸿并不在意,他自诩炼体扎实,于未入道门的修士之中,就算说不上无敌,也至少可称佼佼。

就算真要争斗一番,他也信心十足,不需旁人相助!

不过,胡芊蓁有这份心,总归是好的。

自己之前点化她度了情劫,便是结了缘分,虽无师徒之名,却有一劫师徒之实。

如今她要为自己做个护法,为自己免去些叨扰,那倒也乐得清净。

而且自己初来这孤卢府城,对冬日周天大醮几乎一无所知,就算不用护法动手,哪怕是跑跑腿、打探些消息,也算得上方便。

“既然胡小姐愿意,那便有心多劳了。”

“不妨事,不妨事!”胡芊蓁闻言喜笑颜开,她理了理红袍,一躬到地,“道长大智大德,不过处理些许宵小,何足挂齿!”

既然说好了要与丘知鸿做一番护法神,那胡芊蓁也就不急着去城隍庙了。

她对这孤卢府城相当熟悉,引得丘知鸿入城之后,穿街过巷,很快就来到一方衙门前。

这衙门门庭不大,却人声鼎沸,门外各色道人排成长列。

这些道人或交头接耳,或沉默无言,言语神态之间颇有不满,却发作不得;另有皂衣差隶出入期间,伏低做小,仔细安抚,并奉上茶饮,这才勉强维持秩序。

抬头看时,见门庭之上,有一匾额,其上龙飞凤舞三字,曰“箓鼎司”。

箓鼎司者,掌符箓丹鼎之司也,即是这大燕朝廷对各家道门的监察管理之司。

虽说各家道门大多位于云深不知之处,平日里和公门少有往来,且自太祖一朝后,箓鼎司便渐渐对各门派的传承插手不得,监察尚可勉力而为,管理已是天方夜谭,但涉及度牒派发、周天大醮之事,各家门派自有打算之时,便需要箓鼎司居中主持。

丘知鸿听自家师父说过,这箓鼎司早就从大燕初年时的官老爷,成了如今的和事佬了。

如今将是周天大醮时节,正合箓鼎司忙于公务,看着门外修士的年纪,应都是将入道门之人。

弄清了这是何处,丘知鸿便看向引路的胡芊蓁,轻轻摇了摇头:“我们不来这里,去朔天观,师父与我说得清楚,只去朔天观集合便是。”

“朔天观自是周天大醮的道场没错。”胡芊蓁闻言,眉头微蹙,“但我听闻,于大醮之上书符箓、入道门之人,须先于箓鼎司领了凭证才是,此事箓鼎司管得最为严格,纵是一派掌教,也代行不得。”

“那便不知了——许是师父已在等我,先往朔天观去吧!”

胡芊蓁将信将疑,但既然丘知鸿坚持,她也便继续在前引路,行不多时,就到了朔天观大门之外。

停住了脚步,丘知鸿仰面看着面前悬城也似的巨型建筑物,终于眨了眨眼睛:“这是……朔天观?”

“便是朔天观没错了。”胡芊蓁笑吟吟答道,“朔天观虽名为观,却并不是道观,而是座巨型坊市、城中之城。”

“坊市?城中之城?”丘知鸿仔细看向了出入之人,“不仅是凡人的坊市、修士的坊市,也是妖族的坊市?”

“并不确切,似人者妖精可入,不似人者妖怪无门,门口那些黑羽卫,都盯得紧哩!”胡芊蓁纠正道,“我自化形之后,曾几次来此寻些山中难觅之物,故而对这朔天观颇有几分了解——随我来吧!”

说着,胡芊蓁一面引丘知鸿进了这朔天观,一面将自己所知向他娓娓道来。

原来这朔天观是当年太祖朝时所建,不是朔天之观,而是朔州之天观——大燕境内,每州皆有一座,以州名为首字,后缀“天观”二字,朔州即为朔天观,晁州则为晁天观,以此类推。

此天观共有十三重,喻大燕十三州;每重高三丈,以建木枝为柱,以扶桑枝隔层,上覆各色木石,成山川湖泊,大泽沙漠之景;梁上天棚皆悬有鲛珠,做二十八宿模样,极尽灿烂。

于朔天观外看,则可见地基和一层为方形,周长约有二十里,自二层起便渐渐过渡为圆形,比喻天圆地方;每层中央都有圆形中空,十三重相连成一座天井模样,直至封顶处悬挂着一面描金镶玉的琉璃盘,可映日月之辉。

朔天观的前六层都是坊市,无论凡俗,皆可出入自由;但从七层往上,凡人便难以踏足——不是有人守卫,而是“无慧心者不得门”。

听胡芊蓁说,她也顶多去过八层,那里大多是些道门在孤卢府城所置的办事处,各自有人值守,另有些修行“大隐隐于市”的道门,也专门在这朔天观内盘下了区域,以供弟子修心。

此外,朔州的乡试也在朔天观内举行,每三年一次,秋季举办,去年刚刚举行过,下一场要明年才举办,届时许秀才也准备下场。

跟随着胡芊蓁的脚步,丘知鸿进了这朔天观,一路走马观花,简直看迷了眼。

凡人也好,修士也好,妖精也好,于天观内,各划区域,自立摊位。

整个大燕的物产,从东边治州的珍珠珊瑚,到西边析州的宝石美玉;从朔州本地的兽骨陨铁,到南边虹州的灵果介鳞,那些只在笔记杂谈之中读到的各色珍宝,竟悉数出现在了丘知鸿的眼前。

“莫要多看,大都是西贝货!”眼见着丘知鸿一副好奇模样,胡芊蓁忍不住低声提醒,“听闻这天观坊市,在国朝初年还算有人管理,少有假货,但现如今却是给了银钱便有摊位的营生,个中真伪都要仰赖自身眼力,一不小心入手了假货、坑了银钱,却是无处诉说!”

听她这语气,似乎在这朔天观的坊市之内,也是吃过亏的?

丘知鸿明智地没有多问,而是轻轻点头,便不再多看,直奔楼上去了——笑话,就算他真的起心动念,身上这四十两可怜积蓄,也足以让他冷静下来了!

转过几道楼梯,拾阶而上,丘知鸿终于到了这七层入口。

然而,还没等丘知鸿掐个法诀、推开七层大门,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高大背影。

“师父——啊?你是谁?”

丘知鸿本要行礼,但对方一转过头,却露出了一张锅底般的黑色面孔,虽然看长相与师父丘玖有几分相似,但仔细一看却只觉得尖嘴缩腮,看起来分外猥琐。

见此人模样,丘知鸿当即掐了个法诀,引一团离火在掌心熊熊燃烧:“你是何人?”

“离火诀用的还行——看来你便是那丘知鸿了?”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上下打量了一番丘知鸿,扫了一眼旁边的胡芊蓁,这才哑着嗓子道,“丘玖那厮不在七层,而在十层有公务繁忙,随我来吧,我领你去见他!”

说着,他转身便走,并伸手招呼,示意丘知鸿跟上自己。

“你是何人?”丘知鸿并未迈动脚步,“可有凭证?”

“这一身破烂道袍,不就是凭证?”黑脸道士不耐烦道,“仔细瞧瞧,这道袍必是你亲手浆洗的——我也算识得丘玖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穿得如此利落!”

听黑脸道士这么说,丘知鸿心中终于再无疑虑,这才收了法诀,拱手施礼,口称前辈。

“好好好,丘玖那厮竟能教出你这么个懂礼貌的好孩子,好得很,好得很啊!”听了这声前辈,黑脸道人似乎满心畅快,“既然如此,那我便省了你些许脚程吧!”

说完,只见他伸出双手,一手轻松抓住了丘知鸿手腕。

胡芊蓁眼见不对,刚刚甩出长鞭,手腕就也被一手抓住。

随后这黑脸道士肋生双翼,竟抓着二人飞到了朔天观中央天井之内,径直飞跃了三重楼,然后将二人丢在了十楼上,摔成了滚地葫芦。

当丘知鸿和胡芊蓁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时,只听见这黑脸道士大叫了一声“丘玖,我把你的宝贝徒弟,并个小地仙一并带来啦”,便于烟雾之中,化作了一支黑色的翎羽,飘飘然落在了地上。

丘知鸿皱起眉头,胡芊蓁下意识便要弯腰去捡,正在此时,两人却听得耳边响起了一声爆喝。

“莫伸手,小心沾染了那扁毛畜牲的霉运!”

听见这声音,胡芊蓁猛然站直了身子,丘知鸿则回过头来,向声响处看去。

一个高大老道正发足急奔而来——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老师丘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