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块大石虽然也凿了步道,险峻程度却大过那边。
王公子有些害怕,犹豫片刻,让王阳先走,在前拉着他。
饶是王阳爬惯了山,这路也不得不加小心,牵着的王公子的手,感觉那手有些小巧,柔腻如棉,温润似玉,心中感叹一声,富贵人家果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到了岩顶,却是一片平坦的大石坪,人并不多。
东边有一群人,前面两位锦衣公子,正在低声说着什么。
后面两人身着红袍,手按腰刀,神情肃穆,警惕四望。再后面,站着一位青衣半老男子,像是长随。
王阳不理他们,放眼望去,景色尽收眼底,四围天地如画,平铺在脚下,不由神情一爽。
转念间,想起今年大旱,大片稻田荒死,万千百姓的生计没有着落,心情顿时有些低落,口中不由念道:“四海无荒田,农夫犹饿死。”
“小兄弟年纪不大,何以出此不逊之语?”
一句话突然冒出,王阳不料身边突然多了一人,扭头一看,却是一位身穿道袍的中年处士。
那人生得面阔口方,剑眉星眼,蓄着尺长的髯须,坐在地上,正从脚上脱下一双谢公木屐,看样子是个惯常爬山行游的道士。
王阳心中有气,当即回道:“你方外之人,逊与不逊与你有何挂碍?”
那人倒也不生气,笑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天子圣明,海晏河清,你我身为臣民,这句话可是当讲的吗?”
王阳那句诗,在当今这个时代,确实不是臣民公众场合所能讲的。
王阳见此人迂腐,知道自己失言,不愿过多纠缠,笑道:“狂夫之言,圣人择焉。适才正在背书,恰巧背到这一句而已。”
王阳刚刚说的这句,出自史记,意思是自己疏狂乱说,你作为圣人选择性听一听就是,我只是来背书的。
那人深深望了王阳一眼,笑道:“读书人不背四书五经这些经义,怎么背起文史了?”
在这个时代,一切以经义为高,《史记》这类文史巨著,因为科举不考,大部分人也不会主动去记诵。
王阳在这大山顶上背《史记》,确实有点奇怪。
“你这人,人家读书累了,出来看看风景,你怎么还一句一句问上了?”
王公子也在身侧,见那人一问接一问,忍不住帮王阳出头。
那人点点头道:“是我冒昧了。”
细细看了看王公子一会,那人又笑道:“公子贵胄之相,却不知府门何处?”这话却是对着王公子所说。
王公子冷哼一声,扭过头不再理他。
那人讪讪一笑,从身后取出一个竹囊,掏出一瓶酒、一个竹杯,一双筷子和两个纸包,摊开一看,是一包牛肉,一包蚕豆。
那人满斟了一杯酒,一口喝下,拈起筷子,吃了一片牛肉,又剥了两颗蚕豆,又是一杯酒,闭上眼睛,似是极为享受。
紧接着,又从竹囊里掏出一本书,旁若无人地念道:“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
这是柳宗元《永州八记》里的名篇《始得西山宴游记》,贬谪永州后写的一篇文章。
“这人好像有点奇怪。”王公子悄悄对王阳说。
王阳也觉得奇怪,说他是与世无争的出家道士,似乎有点喜欢管闲事,而且读的这书,也不像道士看的。
“老伯方外之人,何以读此不静之书?”
王阳笑着问,与那人问他的第一句语气相似,心中暗笑,也算是小小报了一仇。
《永州八记》是贬谪之作,自带一股忧愤之气,与他那副隐士做派迥然不合。
那人有些惊讶,望了一眼王阳,道:“你知道我在读什么书?”
王阳腹诽,这是我在那一世的中学教材,不知道才怪。
“柳子厚的大作,读书人如何不拜读?”王阳云淡风轻地回道。
那人咦了一声,放下书,又把王阳细细打量了一番。
“小兄弟年纪不大,涉猎却广,不知是哪家子弟?”
他看王阳衣着朴素,却知道《史记》和柳宗元,心中不由大为诧异。
他自己在王阳这个年纪,一心都在四书五经上,哪有余力看这些文史杂书?
“不是什么子弟,只是喜欢看看而已。”
甄士隐送他的那一大堆书,大部分都是文史,他读书写文累了,会翻出来看看,作为科举八股的调剂。
“只看杂书,不看经义,师长不责备么?”
那人以为王阳是爱好文史,却不合常理,但凡是读书人,在王阳这个年纪,应该主攻经义才对。
“我只是偶尔看看,学业当然还是以经义为主。”王阳也不隐瞒。
那人又咦一声,站起身来道:“利用刑人,用说桎梏,以往吝,你可知何解?”
这是《易经》中蒙卦的第一爻,王阳不假思索回道,“意思是在开蒙的时候,要用规范和刑罚来使人进步,但只知罚,而不引导,将来会很艰难。”
那人笑着点了点头道:“久闻净空山天下奇观,不意奇中更有奇观,此行不虚了!少年,你师从何人?”
王阳道:“齐封社学齐敬山老夫子。”
那人略一思索,似乎没听过,问道:“不意乡野贤才如此之多,尊师是何功名?你读了多久了?”
王阳坐下来,抓了几片牛肉塞进口中,笑道:“我这兄弟说的不错,你的问题是很多,容我先垫垫肚子。”
王阳问了王公子,还是不吃,接着道:“我恩师是秀才出身,我跟着他读书,还不到一年。”
那人愣在原地,奇道:“你书读到哪里了?”
王阳手上吃肉不停,一边吃一边道:“四书已经读完,这几天刚刚买了五经的书在看,时文嘛,也是刚刚会写而已。”
那人呆了半响,喃喃道:“难道他是天才?”
王阳凭着过目不忘的能力,读书的进度远胜旁人,类似的话已经听过太多次了,也不以为意。
“你还没说你呢?你一介道士,怎么跑到佛家之地,读儒家之书?”
那人听他问的有趣,笑道:“我是个教书先生,攒了束脩就出来游山玩水,不是什么道士,只是这衣服穿着舒服而已。”
王阳想想也没错,明人是喜欢没事把道袍穿在身上,流俗绵延至今朝,可能风俗还是如此。
王阳怕王公子饿坏了,想早点下山吃饭,站起身道:“有劳款待!”知道他也是读书人,拱手一礼,准备告辞而去。
不料那人问道:“不知你可有经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