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夏天似乎异常炎热，以至于后来的第一场雪，都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
“网管，你这电脑怎么又死了？”
半夜两点多，趴在网吧吧台睡得迷迷糊糊的罗云川，被一个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惊醒。
他猛然抬头，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起身朝角落里的那台电脑走去。
他在这家“星际网吧”做兼职已经一个月了，负责上夜班。
今天客人不多，只有三四个人在通宵。
来到叫喊的那个中年人身边，罗云川发现电脑桌上面放着一包餐巾纸，中年男人则有些手忙脚乱地系皮带，大红色的塑胶靠背椅发出没有节奏的“叽叽叽”的声音。
罗云川不动声色地看向电脑。
17寸的大背头显示器，还在用显像管，屏闪非常严重，看得罗云川有些眼花。
“蓝屏了，重启就行。”
看着屏幕上的蓝底白字，罗云川给出了解决方案。
那中年男人说：“我按了重启，没用。”
“那就拔电源。”
罗云川伸出一只脚到电脑桌下面，粗暴地踢掉了插头。
电脑屏幕发出一阵电流声，直接黑了。
垃圾Windows XP！
这已经是现在最新的电脑操作系统了，可依旧很垃圾。
两年前的windos2000就更不用说了。
这对于使用windows10来办公的罗云川来说，简直有些难以忍受。
重新插上电源，电脑顺利开机，不过有点雪花点，罗云川用力拍了拍显示器后面跟着的大屁股，砰砰两声，好了。
罗云川打了个哈欠，刚准备继续去补觉，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中年人说：“走开。”
中年人不明就里地让开了位置，罗云川手指翻飞，敲下一串网址，在里面下载了一个名叫“电驴”的软件。
“在这里输入关键字搜索，按这个确定，下面这是进度条，到百分之百就说明下载好了，点这个三角形就能看。别瞎进网站，容易中毒。”
那中年男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然后在罗云川回头准备离开的时候，迅速在搜索框里输入“女教师、丝袜”两个关键词，报仇雪恨一般地狠狠敲击回车键。
一大堆带着片假名符号的搜索结果就出来了。
选择全部，下载！
中年男人脸上明显浮现出兴奋的表情。
难怪要坐在角落里。
罗云川撇了撇嘴，回到吧台。
网吧并不大，二十几台电脑，居民楼改的，到处都是私拉乱接的电线，没有网吧管理软件，上网也不查身份证，哪台机子上网多久，全凭网管手里面的小本子手写。
所以为了防止被白嫖，网吧基本所有窗户都是封死的，网管坐在入口，堵住唯一的进出通道。
被这一打扰，罗云川有些睡不着了，拿起铅笔在本子上百无聊赖地瞎写。
“电驴。”
“哇嘎。”
“快播。”
罗云川把最后一个擦掉，嘀咕道：“这玩意儿要2007年才出。”
尽管已经是半夜，但是空气依旧非常燥热，头顶两台吊扇卖力地工作着，发出呼呼呼的声音。
“七月份的尾巴是蚊子多……”
罗云川十分幽怨。
“我好歹也是中海交通大学计算机博士毕业，一直兢兢业业当牛做马，工作不分份内份外……不就是多通了几个宵玩《黑神话：悟空》吗？至于让我重生到2002？”
“现在好了，没有黑神话了，只能玩《热血传奇》，去年才出的游戏。”
“好在刚刚刚考完，重生过来不用高考实在是太爽了。毕竟人生脑力巅峰就是高三。”
趁着高考结束，罗云川为了赚点零花钱，跑到网吧来做兼职网管，半个月白班半个月晚班，每个月600块钱。顺便利用网吧里面的电脑关注一下新闻，寻找一些发财之道，顺便写写代码之类的。
前不久刚刚发布的2001年中海市平均月收入是1480元。
“中海房价每平米都奔着四千去了……重生之前我买不起房，重生之后要是还买不起，那我不他妈白重生了？搞钱，搞钱，还是他妈的搞钱！”
既然重生了，伤春悲秋也没什么用，怎么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才是重点。
罗云川也开始给自己做起了规划。
首先就是买个房子。
面朝黄浦江那种！
大！别！野！
过了没一会儿，那中年人起身去了一趟厕所，水流哗哗过后，他出门去买了两份宵夜回来，把其中一份放在吧台上，用一种英雄惜英雄的口吻对罗云川说：“我请你的。”
罗云川总感觉有点怪怪的。
不过饿了半夜，这会儿也没法拒绝。
“谢谢哥。”
中年人直接搬了一张塑料凳，坐在罗云川的对面吃了起来。
“小伙子很懂嘛，平时没少看吧？”
罗云川连忙说：“我不看那些。”
中年人笑呵呵地说道：“不看你能知道这么好的软件？都是男人，害羞什么。”
罗云川有些无语：“你出来通宵看这个，你老婆不管你啊？”
中年人长叹一声，不爽地说道：“我老婆在中海交大当老师，在XH区，我们这儿都到嘉定边边了，一个月也就见一两次面，她怎么管我？”
“现在不是暑假吗？她不在家？”
“在外面做家教补贴家用呢，每天回来就说累了。”
难怪要自己解决！
罗云川心里面吐槽了一句，调侃道：“我今年也考上中海交大了，到时候要是碰上了我去告状，说你来网吧搞黄色。”
中年人根本没把罗云川的话放在心上。中海交大有几万人，还分好几个校区，碰上的概率微乎其微。
吃完了夜宵，中年起身说：“打红警去。”
罗云川收拾好桌子，打开吧台的电脑，登录了QQ。
虽然在罗云川看来，这个软件简陋得没法看，但是它的注册用户已经突破了三百万。
罗云川的QQ好友并不多，现在更是一个在线的都没有。
他打开了QQ号注册界面，开始疯狂注册QQ号。
好听好记有寓意的，全部记在小本子上。
这个时候的QQ号，都是七位数八位数，偶尔会出现九位数的。
一直忙活到天亮，他已经挑选出了30个非常好的QQ号了。
这些在以后可都是价值不菲的网络资产！
就在这个时候，几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孩子，背着书包冲进了网吧，一个个脸上都是兴奋的表情，看着哪台电脑的屏幕亮着，坐下来就开始玩。
1996年5月，有记载的第一家网吧威盖特就诞生在中海，定价40块钱一个小时。
时间来到2000年左右，新世纪元年，网吧开始与游戏相结合，这让网吧的消费群体，从高级白领变成了爱打游戏的穷学生，网吧的价格自然也是逐渐平民化。正规网吧大概五块钱一个小时，黑网吧的价格压得更低。以罗云川兼职的这家网吧为例，白天上网是2块钱一个小时，晚上通宵是10元，时间从晚上10点到早上8点。
很多用户晚上交了钱开通宵，结果晚上三四点就顶不住回去睡觉了，电脑还在计费，这几个冲进来的小孩子，就是过来白嫖这种电脑的。特意早早地出来，一家一家网吧找，找到了就玩一两个小时再去上学。
罗云川对于这种现象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反正网吧又不是他的。
不过白嫖也不是没风险，前几天就有一个小孩过来白嫖，结果运气不好，通宵那人只是出去买了个早餐，回来一看自己电脑被小孩白嫖了，当场就把小孩给揍了一顿。
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妇女怒气冲冲地走进了网吧，锐利的目光四处扫射，很快就锁定了目标，然后攥着拳头大踏步地横冲直撞，沿途的塑料椅子相互碰撞，摩擦地面，发出各种让人不舒服的声音。
罗云川起身看着，却并没有上前。
这场景他也不是没见过，所以根本不慌，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让我看看又是哪个小屁孩要遭殃了。
这算是这份工作少有的乐趣之一。
话说回来，这年头，说起网吧，家长就是谈之色变，视如洪水猛兽，仿佛谁进了网吧就染上了瘾头，跟那什么粉啊面啊的一样的性质。
对此罗云川只感觉到可笑，二十年后你们躺在床上刷短视频的样子，不是跟那些抽大烟的一个屌样？
归根结底，人都是双标的，对自己不喜欢、弄不明白的东西极尽贬低，借此掩盖自己的无知跟无能。
胡思乱想间，角落里响起一个小屁孩的惨叫，一个小胖墩的耳朵被揪起来，小胖墩疼得龇牙咧嘴，小心翼翼地起身，一边求饶一边挣扎。
“小兔崽子，又不听话，跑来玩游戏，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说，还敢不敢来了？”
“不敢了不敢了，呜呜呜……”
中年妇女恨铁不成钢地揪着小胖墩离开网吧，结果临到门口的时候，却停下了脚步，咬牙切齿地瞪了罗云川一眼，忿忿不平地说道：“你别笑，都怪你们！”
罗云川的笑容顿时就僵住了：“关我们什么事？”
那中年妇女振振有词地说道：“要不是你们开网吧，我儿子他会来上网吗？不怪你们怪谁？”
罗云川都听乐了：“大妈，我们这是公共场所，又不引导消费，腿长在你儿子身上，他去哪里我们又管不着。你不想让他来上网，你就自己管着呀，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你自己教育不好自己的孩子，把锅甩到我们头上，不合适吧？不要把自己的无能表现得那么明显。”
反正网吧又不是他罗云川的，所以他怼起人来也是肆无忌惮。
那中年妇女今年也就刚过三十岁，而已经考上大学的罗云川，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被罗云川叫大妈，中年妇女完全不能接受。更何况罗云川还直截了当地又把锅给甩了回来，骂她无能，这可是直接就触到了她的逆鳞了。
她鼓起眼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声嚷嚷道：“你说什么？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罗云川一点儿也没在怕的，甚至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消散：“你朝我发火又改变不了你无能的事实。你连你儿子都教育不好，还想教育外人？”
“你……信不信我把你这拆了！”
“你有本事就拆呗”
“……”
中年妇女的怒吼引起了在上网的几个人的不满，纷纷起身职责。
“你他妈的叫什么叫？信不信老子揍你？”
“赶紧滚蛋，别打扰老子睡觉，妈了个巴子的。”
在中年妇女眼中，来上网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被这一吼，也不敢再停留，拉着自己的孩子就跑了。
罗云川隐隐约约听她说：“看到了没有？里面都是黑社会，坏人才去那种地方……”
过了没一会儿，一个中年人提着两根油条进来，对罗云川说：“小张，晚上还好吧？喏，给你带了两根油条。”
这人就是网吧的老板孙向东，他上白班的，这会儿过来交班了。
“还好。那我回家睡觉去了啊。”
“去吧。”
拿着油条，罗云川刚准备走，那个在网吧通宵看黄片的中年人便追了出来，一副熟络的样子说道：“小兄弟，我们俩加个Q吧，我有不懂的电脑知识可以问你。”
“神他妈不懂……不就是想看黄片。”
心里面吐槽了一句，罗云川说：“那个，没必要吧？”
孙向东当即说道：“让你加你就加呗。”
这可是来通宵的客户，这点要求怎么能不满足呢？
“好吧。”
在孙向东的注视之下，罗云川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了中年人的加好友申请。
“QQ昵称是我本名。有空多交流心得。我先走了啊。”
实名制上网啊，牛逼！
罗云川默默地新建了一个叫做“老色皮”的分组，把这个叫做赵翔运的家伙丢了进去。
离开网吧，罗云川一边啃着油条一边往家里走去。
他家住在一个很老的小区，是单位的集资房，只有四十个平方，非常逼仄，而且方位非常不好，终年没有阳光照射，哪怕夏天的正午，在家也要开灯才亮堂。
回到家，屋子里亮着灯，父亲罗远航和母亲赵晓梅两人在吃早餐。
罗云川看了看墙壁上面的挂钟，都快九点了，顿时有些诧异：“爸，妈，今天不是周五吗？你们不上班啊？”
罗远航叹了口气，没说话，赵晓梅满面愁容，说：“工厂效益不好，我跟你爸都下岗了。”
罗云川眉头微微一皱。
一段封存已久的记忆涌上心头。
各种信息在罗云川的脑子里面一闪而过。
为了供罗云川上大学，两口子开始摆摊做点小生意，半路出家也没什么技术，竞争不过别人，也就勉强混个温饱。
好在罗云川也算争气，在大学里面做兼职，给别人写写代码什么的，勉强也把大学给念完了。
可惜的是，就在罗云川进入大厂工作好起来的时候，罗远航两口子积劳成疾，都没等到抱孙子就走了。
这也是罗云川心里面永远的遗憾。
罗云川故作轻松地笑道：“没事儿，你们辛苦了这么多年，好好休息，以后我养你们。”
罗远航一听这话就急了，瞪了他一眼，训斥道：“放屁，你怎么养？不读大学了？”
赵晓梅也连忙劝说：“阿川，你别胡思乱想，好好读书。你考上了名牌大学，是我跟你爸的骄傲。你放心，我跟你爸无论如何也要把你供出来！”
罗云川连忙说道：“不读大学哪成啊，我还要带你们打翻身仗呢。大学也不需要你们供。你们还不知道吧，从99年开始，考上了大学的，拿着录取通知书，就可以去教育局申请生源地助学贷款了，学费根本不用操心，有国家呢。”
听说国家能解决学费问题，两口子都长舒了一口气，念叨了几句国家政策好之类的话。
赵晓梅催促道：“行了，阿川，爸妈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上了一晚上班，赶紧吃饭，吃完饭去睡觉。”
囫囵吃了点早饭，罗云川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消息，说实在话打得罗云川有些猝不及防。
看来，必须趁着暑假行动起来了，六百块钱的兼职月薪根本不够干嘛的。
学费无所谓，大不了助学贷款，但是爹妈的生计罗云川不得不考虑。
也就是说，过年之前，罗云川不但要给爸妈找一份像样的工作，还要维持自己读书的开销！
关键是，他还想换个房子。
实话实说，哪怕是对于重生者，这样的挑战难度，也不小。
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等他醒来，天都黑了。
以往这个时候，爸妈都去上班了，都是他自己吃一袋泡面或者做个蛋炒饭什么的就去上班了。但是因为父母失业，让他有了口福，洗漱完毕，等待着他的，是香喷喷的热饭热菜。
吃完了饭，罗云川就出门上班去了。
走到距离网吧不到五十米的地方的时候，罗云川却惊讶地发现，网吧门口围了很多人，网吧所在的那一栋居民楼冒出了滚滚浓烟，窗户里迸发出火光，发出噗噗噗的声音。
网吧被烧了！
“我尼玛……爸妈失业，找个兼职都上不安生？还有王法吗？孙向东，你他妈的可不能死啊，工资都还没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