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槐树下

“又是他?”

江隗看到槐树下的少年,马上想起顾府门前恍惚看见的身影,立刻凝聚精神,谁知不等他仔细查看,那里的一切都消失了。

树不见树,少年不见少年。

唯有一圈斑驳泥土,证明此处栽过树。

“这里阴气很重。”

李清川声音忽然响起,唤醒了出神的江隗。

“难怪你能出来。”

江隗心中与李清川交流,言语迟疑:“刚刚我便觉得此间有点阴冷,像是骨灰堂,原来是真的,连你都可以自由出现。”

李清川同样迟疑:“此处的阴气不如骨灰堂重,我恐怕不能在这附近出剑,可以活动的范围也小些,方才我看了一眼,此地阴气浓重的源头……应该就是那片泥土。”

“泥土的下面,藏着东西?”江隗猜测。

“我不知道。”

李清川摇头:“你打算怎么做?”

江隗知道对方是在问什么,又叹一声:“我们在人家的地盘,总不能直接杀出去,看看情况吧,而且我感觉有个与你差不多的特殊骨灰就在附近,说不定他是阴气浓重的原因?”

“随时叫我。”

李清川身影消失。

江隗环顾一周,目光微闪。

有些意思……

这处别院乃是顾安母子当年居住的地方,却阴气浓郁,偶有幻象,甚至李清川都可以自由活动,如此种种,无不证明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顾安之母当真是死于意外?

顾安当真是离家出走?

江隗思维敏捷,早已听出韩京那番言语必然还有隐瞒,只是没有多问。

如今看到各种异象,心中已有猜测。

等到入夜,自见分晓。

江隗表面不露痕迹,招呼两个丫头。

“你们别忙了,先去收拾房间。”

“是。”

素云和碧月言听计从,手脚麻利,片刻便收拾出一间主卧。

江隗入门一瞧,颇为满意,吩咐二女继续打扫,又锁紧房门,转身查看,渐渐发现主卧干净归干净,陈设却尤为普通陈旧。

当然。

倘若与骨灰堂相比,主卧已经算不错,关键在于此间位于顾府……

那就有些太普通了,像是寻常人家。

家具陈旧平凡,木制地板处处龟裂,而且方位也并不向阳,位置较差,整体甚至比江隗刚刚沐浴更衣的房间都差了许多。

自家公子居住的地方比客房还差?

明显不对劲。

江隗走过整个主卧,发现墙边有个书架,书架上陈书众多,大多书封老旧,似乎被翻看了无数遍,他特意拿下几本,翻了几页,不由惊奇,因为这些书大多居然是兵书。

那位三夫人一介女流,又出身贫苦,不太可能对兵书感兴趣。

也就是说。

这些书,都是顾安看的?

当时的顾家小公子,也就十来岁吧?

江隗很难想象一个十来岁少年会对兵书感兴趣,一时更加好奇顾安是何等人物,他看了眼门外,模模糊糊看到两个丫头正在打扫院子,小声道:“帮我盯着点,有人来便叫我。”

“好。”

心底传来李清川的回应。

江隗不再迟疑,取出召魂铃,他本来打算等入夜之后,阴气浓重之时,再做尝试,架不住心中好奇,所以想立刻查看。

“如果你还在,那便让我看看吧……”

他呼出一口气,眉目认真,轻轻摇晃召魂铃。

铃声响,众生现。

顿时。

一阵阵白雾遮蔽了江隗的视野,再次睁开双眼,却见眼前朦胧,厚重的白雾好似水波荡漾,勾勒一片奇异而真实的光景。

“果然在这。”

江隗心中微动,目光凝聚。

某人的一生形同画卷,缓缓展开。

原来这正是顾安平生,说那少年生在顾府,却被顾府上下视为异类——

事实远不如韩京所说那般美好,记忆中的顾南天总是那般高高在上,神情漠然,每次见到顾安母子都没有好脸色,这对母子看似身份高贵,实则被安排在一处陈旧别院,轻易不被允许外出。

少年以为他跟两个哥哥并无不同,直到他看见了两个哥哥眼中的厌恶。

出生在顾府的顾安生活并不荣华富贵,吃穿仿佛都是顾府的施舍,顾母早已接受现实,全部重心放在少年身上,顾府不让少年上私塾,顾母便设法求来各种书籍,尽量让少年念书;

顾府不让少年外出,顾母便将所知有限的见闻,全部讲给少年听。

然而这改变不了局面。

顾安从未见过一般大的同龄人,渐渐沉默寡言,每天唯一的乐趣便是看书,他最爱看的是兵书,时常靠在院内唯一一棵槐树下,摇头晃脑看那些晦涩难懂的兵法,偏不觉得乏味。

七岁那年。

少年看到书上说世有仙兽,奇特玄妙,顿时心生向往,吵着闹着想看,顾母屡次拒绝,却在少年那年生日,送了一串骨牙项链,称是仙兽牙齿,少年开心得两天两夜睡不着。

那一年,他终于有可以炫耀的宝贝了。

只是年少的孩子又怎知一个被禁足的凡人母亲,根本见不到所谓仙兽?

顾安本想跟两个哥哥炫耀,试图用这种方式拉近关系,但是见多识广的两位顾氏公子一眼便看出那串项链的骨牙并非源自仙兽。

那颗骨牙,至多是颗犬牙。

少年经受嘲讽与屈辱,不愿相信,质问其母,却得知其母真是拿了一枚犬牙,只为哄得少年高兴,他哪里明白母亲苦心,头一次发了脾气,凭什么都出身顾府,只有他不一样?

他也头一次不听母亲阻拦,冲出顾府,扯下代表羞辱的犬牙项链,扔入滚滚乾元江。

他疯了似的大喊,像是反抗命运的不公。

顾安赌气一般钻入乾元城的大街小巷,却捱不过饥饿,悄悄返回顾府。

那一夜的顾府尤其吵闹,灯火通明。

他想返回别院,途中却撞上了顾家主。

他不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事情,唯独听见满脸冷漠的顾家主说了一句:

“你母亲,不会再回来了。”

江隗透过重重白雾,清楚看到这一幕,呼吸不由一窒,他是成年人的灵魂,最清楚“不会再回来”这几个字的含义。

不知不觉皱紧眉头,有些不忍。

他刚想继续看下去,心下突然有阵阵感应,瞬间反应过来,抽离意识。

入目是陈设简单的卧室,窗外昏黑。

“这么久了?”

他看到外界的天色,微微一愣,再看门前,隐约站着一道身影。

“小公子。”

“晚宴马上开始了,夫人叫您过去呢。”

门外响起少女清脆好听的声音,似有疑惑。

江隗听出声音的主人是素云,马上收收心,出声回应,推开房门,果然看到素云和碧月两个丫头站在门口,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眼看有人回应,二女才松了口气。

碧月庆幸道:“方才叫了许久,小公子总不应,又不见烛火,吓得我们还以为小公子出事了。”

“不许胡说,小公子能出什么事?”

素云马上瞪了碧月一眼,然后小声道:“夫人叫小公子快些过去,今夜老爷和两位公子还有小姐他们都在,一家人都盼着您回来呢。”

“刚刚睡了会,多谢你们了。”

江隗轻声一笑,眼中却泛着微微冷意,方才所见的一幕幕挥之不去。

全都盼着我回来么?

或者说,盼着顾安回来么?

“你们候着,我这就去了。”

他表面不露痕迹,昂首出了庭院,不料韩京仍然站在门口,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

韩京马上见礼:“小公子终于醒了。”

“倒是叫你久等了,走吧。”

江隗压下心中悸动,微微一笑。

他跟在韩京身后,直赴晚宴,尚未入正厅,便见四野寒风萧瑟,烛火幽幽,大门恰在眼前,分明灯火通明,却如一张大口。

他脚下微顿,随后坦然步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