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端坐一名眉目威严,一身长袍中年男子,两侧各自坐着一道道不同的身影,他们原本似乎正聊些什么,眼看江隗到来,一切声音消失,所有目光锁定在江隗一人身上。
冷漠而震惊——
这是江隗对宴中各人的第一印象。
他看了顾安生平,记忆中有眼前所有人的面孔,上方那人正是顾家家主,顾南天。
“参见家主。”
江隗躬身一拜,不受众人目光的影响。
顾南天也落来一眼,似有讶异,而后淡淡吐出两个字:“坐吧。”
“是。”
江隗默默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神情平静。
忽然有人轻笑一声:“出走几年,倒是比以前要懂事许多,可惜终究是那狐狸精的种,便是有父亲的血统,仍然一副鬼祟模样,也不懂得礼数,难道只要拜见父亲就够了么?”
说话之人一身湛蓝色锦袍,束有马尾,眉眼与江隗有几分相似,却多出些许轻佻。
江隗抬头凝望,认出那人身份。
顾氏二公子,顾宏。
“宏儿少说些。”
顾宏之母,顾氏二夫人白香寒咯咯笑道:“一个贱货生养的怪胎,岂能与你们兄弟二人相比,今日你叫他懂礼数,岂不是为难人?”
顾宏一阵哄笑,讥讽溢于言表。
再看一侧的另外两个年轻人,顾氏大公子顾恒与大小姐顾兰舟静静看了江隗一眼,目光闪过讶异,却都没有言语,似乎不甚在意。
二人的母亲,顾氏主母宋青竹则淡淡一笑。
“妹妹体谅体谅,到底是老爷的孩子,也是恒儿的弟弟,此番好不容易返乡,理当是件好事情,顾安,以后你便在我们顾府好好生活。你放心,我们会把你当做一家人。”
“谢大娘。”
江隗倒也不恼,反而行了一礼。
顾南天雄厚的声音响起:“顾安今日归家,便是我们顾氏的小公子,也是你们几个的弟弟,你们往日有何矛盾我不管,从今往后都要将他当做我顾氏公子来看,明白么?”
顾氏众人纷纷称是,他们当然知道费力找回顾安的原因。
众人逐渐安静下来,开始用宴。
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毫无温馨可言。
江隗看似自顾自吃饭,实则不动声色观察所有人的神态,发觉大部分人似乎真的将他当做顾安,唯有顾南天面有异色。
召魂铃可以查看顾安平生,代表其人肯定身死,而非韩京所说的出走。
只是……
看众人表现,好像许多人都不知道顾安死了。
难道只有顾南天和顾老太太知道顾安死了?
江隗明显感觉到顾南天和顾老太太还有墨大夫,看见自己的时候模样有些不对。
看来当年之事,另有隐秘。
他心中分析之际,忽而听得顾南天声音传来。
“既然顾安已经归来,理当尽快成婚,我已经看过,七日之后是个好日子,届时我顾氏便与柳家互为亲家,同进同退。”
众人一片安静,聆听顾南天发言。
“明日我会在霄云楼宴请全城,告知所有人顾安归来的消息,你们可要做好准备。”
诸人明白其中深意,纷纷附和。
江隗心中冷笑,同样看出顾氏想法。
人家柳家虽然要求顾氏女婿住在柳家,算作一种威胁,却也真的让唯一的女儿联姻,足见重视,倘若叫人知道顾安是个舅舅不亲、姥姥不爱的可怜娃,估计柳家怎么都不愿联姻。
因此。
顾南天欲借明日宴请全城的时机,告诉所有人,顾安乃是顾家的宝贝公子。
唯有如此,才能让柳家放下戒心。
晚宴在诡异的气氛之中,落下帷幕。
白香寒母子看都懒得多看江隗一眼,起身离开,顾恒与顾兰舟也没有将江隗放在心上,倒是宋青竹来说了几句好听的客套话。
片刻。
“一家人”各回各院。
江隗丝毫没有在几个血亲身上感受到所谓亲人的温度,唯有冷漠与敷衍,还好他也不是顾安,倒乐得清闲,径自返回庭院。
韩京始终跟在身后,看似热情地说话。
“嗯?”
江隗靠近居住庭院之时,忽然瞧见门前坐着一只毛发漆黑的野猫,若非野猫黄瞳突兀,月光又明亮,险些忽略了。
他微微一笑,正打算逗弄逗弄,却见那黑猫几个纵跃,消失在夜色中。
“哪来的野猫,真晦气。”
韩京也看到了这一幕,啐了一声。
江隗笑笑没有放在心上,步入庭院,韩京则到此止步,默默守在门前。
他习惯了韩京的监视,并不在意。
刚一进屋,两个水灵灵的丫头便过来行礼,只是江隗一眼就看出二女神色有些不对劲,似有些紧张,马上警觉起来。
“你们怎么了?”他低声发问。
李清川的身影忽然凝聚而出,沉声道:“顾南天到了你的房间。”
“老爷……老爷来了。”
素云同时看了眼主卧,面露紧张道。
江隗心中微震,下意识看向主卧,又平复心情,默默给了李清川一个眼神,上前推开大门,果然看见桌边坐着一道高大身影。
“回来了。”
顾南天正在翻开一册书籍,头也不抬地开口。
江隗深知这是一个比墨大夫还强的修行者,难免有点紧张,低头行礼:“父亲……”
“你不是顾安,不必这么叫我。”
顾南天打断了江隗的声音,摇头道:“今日是我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以前我总以为他们母子是我顾氏的拖累,没想到他还能助我顾氏一臂之力。”
他凝视着手中的那本兵书,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隗看出顾南天似有些后悔。
“也罢。”
顾南天终于放下那册书籍,淡淡道:“我知你是一处贫苦乡县的孩子,今日能入我顾府也算有福气,你放心,从此我会将你视如己出。”
“多谢家主。”
江隗低垂眼眸,全无异议。
“顾氏与柳家联姻事关重大,只要你好好配合,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为此我唯有一个要求,往后你只有一个名字,便是顾安。在外你也要叫我父亲,至于在内,我不强求。”
“是。”
“很好。明日我会在霄云楼设宴,届时你将彻底变成我顾氏之人,柳家也会出席,或许你会看见柳家小姐,那是你未来的妻子,是个不错的女子,你不会吃亏……你若有所求,随时与我说。”
顾南天一番话尤为诚恳。
江隗再次称是,表示感谢顾家收留。
“既然如此,那我走了。”
顾南天似乎终于放心下来,转身离开。
江隗做戏做全套,恭送顾南天离开,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他与门口的韩京招呼一声,而后关好大门,眼神才冷了下来。
后悔?
诚恳?
顾南天若是个好东西,顾安便不会死。
“他很强。”
李清川身影忽然出现在江隗身后,声音凝重。
“不急,看来我所料不错,顾家还需要我,对我没有威胁,配合配合便是,大不了等上一等,待到你修为再有进益。”
江隗看得很开,轻声一笑。
他知道李清川虽然已经死了,魂魄却也能修炼,时常舞剑或是盘膝冥想。
就算速度慢些,多少也有个盼头。
“对了。”
江隗面有疑惑:“之前被叫去赴宴,来不及问,我记得幽都的谢七爷不是说,一般魂魄若是在阳间,至多停留五日么?顾安死了绝对不止五日十日,根据他们所说,可是有数年之久。
“而且召魂铃应该能凝聚他的魂魄,此前却不见他出现,这又是为什么?”
李清川沉思片刻,低声道:“不出来,大概只是因为他不愿出来,我想,除非你强制逼他出来,他才必须出来,当初我也有类似的感觉……”
他停顿片刻,摇了摇头。
“至于他魂魄停留的时间为什么会这么久,我也不清楚。”
“看来只能找他自己问问了。”
江隗颇为无奈,忽然看向院内的一处,目光明亮起来,“之前你不是说,此间阴气来源是在那处泥土之下么?顾安记忆中,那里原本种着一棵槐树,你说下面会不会有东西?”
“可以试试。”
李清川同样看了过去,点头附和。
江隗说干就干,正打算上前刨土,忽然看到身后两个面色古怪的丫头,不禁一愣,暗自苦笑,差点忘了自个现在是有丫鬟的人。
“少爷,您、您在看什么呢?”
碧月眨了眨眼睛,忍不住问道。
素月同样满脸好奇,他们刚刚还打算上来见礼,谁知江隗送走顾南天之后,一个人便站在门前,莫名一动不动,表情还一变再变……
江隗心中无奈,摆手笑道:“没事,你们都累了一天,先回去休息吧。”
“我们还要侍奉公子沐浴就寝……”
“今日便不必了,你们去吧。”
“谢公子。”
两个丫头虽然有些担心,却也只好听从命令,各自返回房间,他们负责侍奉江隗每日的起居,自然也住在庭院,只是房间不同。
江隗看到二女回房,这才跑去柴房寻了件柴刀,动手刨土。
庭院毕竟还住在其他人,外面还有韩京盯着,为了保险起见,他不打算让李清川以还阳状态出现,因此也只能自己动手了。
好在泥土松软,刨开不用多少力气。
“嗯?”
江隗刨着刨着,突然脸色一变,只见泥土下方,隐隐透着一层淡紫色光芒,阴光浓重,一股冷意随之袭来,覆盖全身。
哪怕是他,也是微微一颤。
“小心。”
李清川身影凝聚,已然一剑在手。
“好像有东西。”
江隗面露犹豫,确认下方的东西好似没有威胁,这才继续松土,彻底刨开上面的一层泥土。
他目光一凝,略有惊讶。
下方果然有东西——一件仿佛由玄铁铸造,花纹奇特的怪鼎埋在那里,周围散发着微微阴光,显然是所有光芒的来源。
“这是什么?”江隗满脸惊奇。
“不知道。”
李清川紧紧盯着那件怪鼎,声音微沉:“但是我隐隐能感觉到,此物有镇压魂魄之效,只要我靠近,便有种束缚感。”
“镇压魂魄?”
江隗吃了一惊:“难道这就是顾安魂魄得以保全下来的原因?”
李清川继续摇头:“不知道,但如果真如你所说那般,此物镇压了顾安魂魄,使其魂魄不散,亦不入魂魄,那你便不能取走此物。”
江隗马上明白过来,眉头一皱。
幽都发生异变,往生桥已断,世间所有魂魄不可步入轮回,而今若是取了此鼎,顾安魂魄必会散去,无法往生投胎。
看来确实不能冒险。
而且……
这玩意,好像也不是想拿就能拿的。
江隗看了怪鼎片刻,苦笑道:“我肉身凡胎,估计想拿也拿它不得,既然跟顾安魂魄有关,那便叫它先放在这儿吧,也不知是谁人所设。”
李清川沉吟道:“一个想保全他魂魄,或是不想让他步入生死轮回的人。”
“……”
江隗一阵沉默,寻思李清川是说了句废话,问题在于是谁想留住顾安魂魄?
要说是跟顾安有仇,为何偏要镇住顾安魂魄,而不是叫顾安直接魂飞魄散?看样子顾安的魂魄也不像是遭受到了折磨。
“等等。”
他目光一闪,忽然有了想法:“你说会不会是个跟顾安有交情的人,特意留住了他的魂魄,想要设法为他复活……话说有没有叫人复活的手段?”
李清川沉默了,然后沉沉开口:
“我不知道世间是否有让人复活的术法,即便是真的有,那也绝非一般手段。”
他看了过来,一句话惊醒了江隗:
“这样的人,顾安会认识么?”
“的确……”
江隗不得不承认李清川的分析有道理,要说一无所有的顾安,认识一个有能力复活亡者的人物,实在有点古怪离奇,甚至就连怪鼎出现在这儿,本身也是一件不太寻常的事情。
怪鼎,看上去可不是一般宝物。
“看来还是要问问他自己。”
江隗轻声一叹,暂时没有挪动怪鼎,重新将泥土铺了上去,而后返回房间。
他马上取出召魂铃,打算看遍顾安平生,倘若是与顾安相识之人,留下了怪鼎,那就一定可以在顾安生前的记忆之中找到答案。
“来吧。”
他目光认真,摇晃召魂铃。
怪异的铃声缓缓响起,仿佛打开了一条直通九幽地府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