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往生桥

漆黑的弯月剑光掠出。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却无人反应过来,只看那冷冽剑光一斩数十丈,横掠公堂,斩断楼宇,随后一声轰鸣,半个屋顶斜了下来!

烟尘抖落,所有人止不住惊呼。

“哐当——”

乱局当中,刻有“明镜高悬”四字的牌匾被一分为二,砸落在地。

同样被一分为二的还有池县令。

他脸上还挂着震惊,肉身已经从腰腹开始断裂。

一条手臂也被斩成两段,此刻整个人跌落下来,内脏血水滚落一地,元气尽散,挣扎着想要起身,却难以动弹,最终眼里失去生机。

死亡的气息,弥漫全场。

所有人都感受到彻骨的寒冷,满脸惊愕,仿佛连灵魂也被冻结。

江隗也呼吸一滞,不免惊骇。

这一剑太可怕。

光是看上一眼便仿佛会被刺瞎双目。

但见一人站在公堂中央,长发落肩,一身漆黑长袍,他面上扣着一张白骨面具,恍若修罗妖魔,左手执一口环绕血光的长剑,右臂却猩红如血,其内仿佛有无限血液涌动。

李怜呆呆看着前方,眼中却没有一丝惧怕,紧紧抓住江隗的手,口中呢喃:“爹爹……”

江隗恍惚听到女孩的声音,这才猛然惊醒,瞬间明白一切,马上凝视前方,心底痛快大过畏惧,像是吐出一口积压许久的浊气。

问罪?

那就让他自己来说吧。

此刻。

每个人都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声惊呼,百姓四散而逃,两侧的捕手目睹池兴安惨死,哪敢停留,逃命一般冲出县廨。

公堂不复,唯剩冰冷的怒火。

司马洋早在看到那身影汇聚的瞬间,便惊得跌坐下来,当下更加确认没有认错,颤声道:“李清川?原来你还没死,太好了,我……”

“唰——”

一道漆黑的剑影斩断了司马洋的声音。

司马洋神情立变,双手护在胸前,元气仿佛星星点点,凝聚成褐色气盾。

然而气盾丝毫不能挡住剑影,豆腐般分裂。

一剑凌厉,斩断司马洋的右半截肉身,整条手臂连带肩膀飞了出去,血液喷洒。

司马洋捂住断臂,满脸染血,惨叫起来。

“时至今日,为何不肯放过我?”

李清川忽然出现在司马洋身后,声音冷冽,如同索命的恶鬼。

“误会,这都是误会……”

司马洋被吓得忘了疼痛,声音透着恐惧。

李清川不再言语,血红涌动的右臂扩大数倍,又狠狠砸落,正中司马洋的上半身,使其完全被砸入地底,肉身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砸碎成了血水。

李清川目光一扫,似在确认二人有没有死透。

“等……”

江隗看到李清川想下杀手,本想阻止,谁料声音没有李清川的动作快,尚未开口司马洋便一命呜呼,只怕难以凑成全尸。

他暗自咋舌,看得触目惊心。

忽然前方看了过来,目光尤为凌厉。

“前辈。”

江隗内心发寒,下意识一拜。

他看到李清川一袭黑衣,原本缺失的右臂也重新凝聚,就连面上都扣着张白骨面具,形似恶鬼,这与此前恍惚看见的李清川有很大不同。

他心绪波动之际,却感觉前方的目光温和许多。

再抬头,李清川无声地出现在面前,不知何时,目光已然看向一边的女孩。

“爹爹……”

李怜不受控制地向前走去。

李清川眼底闪过一丝悲哀,突然伸手一点,后者顿时脚下一顿,栽倒下来。

“前辈,您这是怎么了?”

江隗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女孩,这才发现女孩是晕了过去,他心中有万千困惑,刚想发问,谁料李清川忽然摇头。

“走。”

李清川吐出一个字,身影便消弭在风中。

江隗眉头微皱,不得不先扶起女孩,他本想尽速踏出公堂,无意间看见孤立中央的酒坛,顿时想起那满怀善意的妇人,终究于心不忍。

他一手抱起酒坛,一手搀扶女孩,勉力离开。

“轰隆隆——”

或许是承担不起下方的战斗,正在江隗走出公堂没多远的时候,原本已经被斩断的屋顶彻底倒塌,声音弥漫,震出无限灰尘。

江隗不禁回首凝望。

一座威武的公廨已然化为废墟,寻不到一丝原本的痕迹,他想起此前的那一剑,只觉无比讽刺。

龙山县的百姓们似乎忘了。

剑可斩妖魔的李清川,如若剑刃向内,亦可斩断大部分人脆弱的躯干。

直到他楼塌了,方才如梦初醒。

他摇了摇头,搀扶着李怜返回骨灰堂。

一路上没有看到半个身影,所有乡里闭门不出,那些捕手也不知躲去了什么地方,直到看见江隗关上骨灰堂的大门,一些身影才小心翼翼从各个阴冷巷子钻了出来,面露迟疑。

“你们看到了么?这小子胆大包天,居然敢杀两位县令,若是抓到他,肯定是大功一件!”

“你不要命了?等上官来吧!”

“……”

江隗听不见外界的议论,放下酒坛,默默将女孩置于床榻,这才有休息的机会,连连喘息,他身子骨太弱,这点运动都累得够呛。

他却不敢放松,面上满是愁云。

本想趁着今日休整一二,不料成了这般局面。

先不说种种怪事——池兴安和司马洋都是县令,此事不出多久,必然会传入上方的耳朵里,然后便有更大的官前来缉凶。

他之前还想过留司马洋一命,只要证明此人杀了李清川夫妇,或许还有解释的余地。

奈何李清川盛怒,剑下无活口。

此刻相安无事,是因为剩余捕手忌惮李清川。

“可能要跑路了。”

江隗揉了揉太阳穴,转而看向女孩,逐渐冷静。

就算要跑路,那也要弄清楚所有事情——先不说将这半大的女孩扔在骨灰堂,凭借他孱弱肉身,跑也跑不出几里路。

“李大哥,你还在不在?”

“李大哥,你女儿这是怎么了,还活着吧?”

“要不你理理我?”

江隗返回客厅,朝着一排骨灰柜连连呼喊,怎奈没有任何回应。

他忽然想到耳畔莫名响起的阵阵铃声,马上取出布包的古朴铃铛,只见这铃铛没有丝毫变化,晃了晃也不见有任何动静,空有难听的声音回荡。

“我之前分明听到了铃声,还有昨夜梦境,如今想来,我看池县令振振有词之时,背上发凉,多半是此铃铛的缘故,是了,此界诡谲,这铃铛定非凡物,必然与李清川有关。

“李清川肯定还会醒来,眼下也只能等了。”

江隗暂时摸不清局势,唯有静观其变,他取板凳挡住屋门,复又看向装有公孙娴骨灰的酒坛,稍作迟疑,终究没有轻举妄动。

这个世界有鬼。

人家的老婆,等人自己来定夺。

他本想警惕四野,无奈体弱神虚,不知不觉陷入昏睡,再次睁眼已是黄昏。

血一般的残阳侵入骨灰堂,气温骤降。

他抖了抖身子,先后查看古朴铃铛和李怜,二者全无动静,腹中空空,只好小心翼翼钻出房门,去到之前的包子铺。

包子铺虽然还开张,眼看江隗到来,却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一番拉扯,愣是没敢收钱。

江隗心中好笑,索性白吃白拿,他对龙山县诸多百姓早已没了好感,目睹一剑护佑乡野的李清川夫妇横死,丝毫没有胆子出言质疑,如今看到两位县令身死,又怎敢出面执言?

这一剑,倒杀出了威风。

不过威风是暂时的,其后肯定有无限麻烦。

江隗返程之时不断思忖,同时死了两名县令,上边必然出手,而且很快便到。

必须设法逃命了。

他回到骨灰堂,推门而入,迎面却来一股凉意,瞬间收敛心思,看向内室,但见一道漆黑的身影立于门前,默默凝视内部。

他呼吸微顿,认出来人的身份。

“李前辈,我刚刚去给怜儿买包子了,不知怜儿醒来没有?”

江隗上前行礼。

眼前的身影正是李清川,只是比之前黯淡许多,一条染血右臂变成暗沉的红色,整体若有似无,反倒符合了他对魂魄的想象。

李清川听到江隗第一时间提及李怜,又看到江隗手中的包子,目光似有闪动,附有寒意的声音响起:

“多谢你,帮我照顾怜儿。”

“收了尊夫人的文钱,理当尽心尽力,方才我便呼喊前辈许久,怎奈前辈不肯出面,前辈放心,晚辈听说过前辈平生,心中只有敬仰。”

江隗暗自松了口气,同时关好房门。

“不是我不愿出来,而是我此番出剑,耗散大半真元,难以在白日出面,唯有夜色降临,阴气浓重,我才可勉强现身。”

李清川面有白骨遮掩,看不清神色,自嘲一笑:“修剑一生,护不住妻女,何必敬仰?”

“为人正直,总少不了奸人迫害,怪只怪那二人官官相护,心思歹毒,害苦了前辈一家,是了,不知前辈现在是……”

江隗斟酌片刻,忍不住发问。

李清川意有所指:“你应该明白。”

“原来世间真有鬼怪。”

江隗啧啧称奇,好奇道:“前辈死后化为英魂,大仇得报,理当道喜,不过那两个家伙死后,岂不是也会化为厉鬼,迫害我们?”

“不必担心,寻常人死后难以凝聚成魄,而去往幽都,踏过往生桥,再渡黄泉,转世为人,我之所以能回来……是因为意外。”

李清川一句一顿,忽然看向桌上的古朴铃铛。

江隗更加好奇:“原来真是因为这铃铛,难道这铃铛是件法宝?”

“我不知道。”

李清川眼中似有迷茫:“只是听你的铃铛,总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致使我可以化形,此前我几乎意识模糊,直至听见你的铃铛声。”

江隗看他不似伪装,心中暗叹,只能再问:

“原来如此,那李前辈要准备往生了吗?”

李清川忽然严肃起来,摇头道:“今时今日的人死后,不可往生。”

“为什么?”江隗纳闷。

李清川迟疑道:“我有些话,我不好跟你解释,也罢,你是极阴之体,有些特殊,闭上双眼,神魂听我指引,或可看见。”

“好。”

江隗犹豫片刻,马上依言闭上双眼。

他不是对李清川百分百信任,而是自知若李清川意图不轨,自己根本不可能抵挡,加之对方言辞较为恳切,不似虚假,所以选择相信。

眼眸一闭,顿见天地昏黑。

忽然前方白光大作,尤为刺眼,江隗勉强才睁开双眸,却见一个巨大漩涡,形同入口。

“那是九幽之下,幽都入口。”

一道漆黑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声音凝重:“活人虽然不可踏入其中,然而你体质至阴,应当能勉强看到一座桥,那便是往生桥。”

江隗吃了一惊,入目果真看见一座宏伟大桥。

但是……

大桥延伸少许,中央便是一片虚无,极目远眺也看不到对岸!

这居然是一座断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