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白杨村而生，终葬于白杨村。
江隗神情复杂，总算明白了一切。
难怪他们最初所会的大牛可见面容，因为大牛是最后唯一愿意帮夏苗说话之人。
难怪所有村民乃至村长最初都面容模糊，因为在一众村民咬牙相逼之下，夏苗已然记不清村民们平日温和友善的模样，直到墨夷权身死，一个个村民面目狰狞，这才有了模样。
这些人的可怖面容，刻在夏苗记忆之中。
其次便是被一刀镇压的墨夷权亡魂，只因死后的夏苗痛恨一切事情的始作俑者墨夷氏，故难以释怀，一刀将之亡魂镇压，长久折磨。
死后怨念不消？
这要是全无怨念，反倒是怪了。
也就是夏苗为人算是天真善良，绝大部分怨恨都放在墨夷权一人身上，所以才出现了奇刀镇压墨夷权亡魂的一幕。
换作是江隗过来，白杨村要是多留了一只鸡，那都算鸡跑得快。
不记恩德，不思对错；
一叶障目，罔顾人情，岂不该死？
江隗胸口仍然发闷，不觉看向了不远处的房间，那儿曾留有夏苗的一口奇刀，镇压墨夷权亡魂，然而他却并没有看到任何光芒，步步上前，已是一片凄凉废墟，角落结满了蜘蛛网。
李清川紧随其后，低声道：“你我所见之光景，乃是由她记忆所化，未必真实，或许将墨夷权之亡魂镇在此处，也是她的遐想。”
他微微一顿，忽而想起什么，又道：“不过我曾确切感知到墨夷权的亡魂，想来她真的寻到了墨夷权的魂魄，只是不知道镇压在何处。”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江隗目光一沉，面上泛着诸多不忍。
此刻清楚能感知到特殊骨灰的联系越来越弱……代表夏苗的魂魄将要逝去。
天色仍暮，昏昏沉沉。
“等等。”
江隗醒起一事，回眸望向来时路：“小六之前是吃了大牛的面，然后便入房睡觉，既然此间都变成了废墟，大牛应该也不在了吧？”
“多半如此。”李清川轻轻点头。
考虑到这里，他们都有些担心小六的安危，身影离开宅院，出门便见满目疮痍，原本一座座完好的茅草屋凌乱不堪，处处都如同他们所在的宅院一般，变成了叫人惋惜的残垣断壁。
无数墙壁倒塌，掩盖了唯一的主干道。
江隗看得内心触动，关键这一幕与此前在幻境中所见的白杨村差距极大，粗略一看，甚至很难辨认是同一处地方，实乃凄凉。
看来幻境所见，皆是白杨村的过往。
也不知当年白杨村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人走楼塌，瞧不见半个身影。
四野亦没有雨后的痕迹，意味着他们此前看到了那一场雨的时候，便已然误入夏苗的怨念幻境之中，外界平平，夜冷风凉。
一路寻至大牛的房屋，此间墙面倾倒，半边屋顶都砸落下来，大门被藏在废墟之下。
江隗抓紧一瞧，方才松了一口气。
屋内深处，一道身影以大字形躺在了碎石之上，不时发出沉闷的鼾声，正是小六本尊，此时他仍没有苏醒，睡得可香。
看样子是没有什么危险。
江隗暗自猜想，估计是因为他与特殊骨灰夏苗有特殊联系，故而误入其怨念幻境，跟在身边的小六算跟着倒霉，后来也被夏苗以特殊的方式驱逐了出去，余留他不受多少影响。
思虑片刻，终究没有将之唤醒。
此夜还长，不急。
江隗实在同情那个死于背刺的小姑娘，若是令其如此葬身，不入轮回，多多少少有些可惜，眼下尚有时间，可以尝试一番。
江隗心中知晓，既然对方有能力将小六从幻境中驱逐出去，那就代表夏苗多半已经看到了他的存在，如同当初的李清川和顾安，冥冥之中有所感应，只是一直都不肯出来。
也是。
朝夕相处不知多少年的父老乡亲都会拔刀相向，他到底是一个外人，如何叫人相信？
“你能听见吗？”
江隗收拾心情，目光看向那片空无一人的宅院，高声响起：“夏苗，我知道你能听见，今日我从赤霄而来，特意接你回家。你不相信我也无妨，自可随我回去瞧瞧，若有不满，自可离开！”
声音回荡于空谷，散于夜色之中。
江隗内心暗叹，想要说服夏苗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忽听身边的李清川沉喝。
“小心。”
几乎是一声落下的同时，江隗亦感受到一股难言的威胁，心头一跳，立时凝望上空，只见浓郁的血色填满半边天空，而后云雾拨开，血光大作！
猩红血月高悬于空，尤为刺目！
片刻，只见那夜空上如同撕开好几条裂缝，数之不尽的黑影从中掠出！
血月之夜，妖鬼之夜！
江隗马上明白了李清川的严肃从何而来，一时间眉头紧皱，不得不退回房间，虽说此间是一片废墟，毫无抵御能力，却多少有点安全感。
“回去，这里的阴气不够强！”
李清川手执长剑，立刻看向举办大婚的别院。
江隗连连点头，稍作犹豫，吩咐李清川将昏睡的小六一把抱起，而后快速去到形成废墟的宅院，此间阴气更为浓重，可以让李清川发挥出全部力量，不必额外动用召魂铃。
再看躺倒在地的小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阴气入体，影响太大，受到如此颠簸也没有醒过来，面容也微微发白，体温渐凉。
“年轻就是好……”
江隗无暇多看，紧紧望向天空。
他经历过一次血月之夜，深知这一夜天空将会有无数裂缝浮现，数不清的妖鬼纵横降落，落点大概是没有规律，不知会落在青州大地的哪一处角落，同样有可能落在白杨村附近。
如今唯有祈祷，妖鬼勿要袭来。
“坏了……”
江隗握紧拳头，手心冒汗，又一次感知到了特殊骨灰的联系愈发微弱，他短暂迟疑，终究不肯放弃，沉声道：“清川，且不管妖鬼，你之前不是感应到了墨夷权的亡魂么？放出感知，找找他！”
“好。”
李清川与江隗心有灵犀，不多言语便闭目感知，剑罡覆盖的范围越来越大。
冷冽风声喧嚣，视野随风愈广。
忽然他睁开双眸，凝望村外的两棵白杨树，声音随之响起：“那里有一道微弱的残魂，我不确定……可以去看看。”
“趁着妖鬼还没来，先过去……”
江隗毫不迟疑，正欲冲出房门查看，只是他一句话尚未说完，表情便凝固在了脸上，因为一道黑影蓦然从天而降，恰好落足于两棵白杨树的中央，透过沙沙摇晃的树叶，恍惚见得其身影。
其身竟是一尊人形怪物，足有丈余高，浑身都是黑到发红的绒毛，仔细一看，俨然是一尊直立雄狮，身上还有许多疮口，汩汩流出暗红色液体。
看其体态，扭曲可怖。
更加诡异的是，其首如雄狮，偏偏只有右侧脸上生有一对猩红眼眸，硕大的眼珠子高高凸起，看上去随时都会爆出来，此刻正不断旋转，脚下腾挪，仿佛正在搜寻猎物。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你妈的……”
江隗感受到一股难言的煞气，下意识骂了一声，而后屏住呼吸，目中不自觉泛出恐惧。
这样的奇行种，平生头一回见。
往日所见的蚀骨魔蝠，放在这东西面前，简直都乖顺如同宝宝。
“比目魔狮。”
李清川按剑在手，目光已然锁定那头妖鬼，声音低沉：“大多是三阶妖鬼，速度极快，弱点在于感知能力弱，你我藏好，未必会被发现。”
“还真是形象的名字……”
江隗不由苦笑，跳下一尊三阶妖鬼，怎么办？
他看了看李清川，又看了看小六，无数种可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不得不叹息：“太危险了，我们先躲一躲，说不定它会走。”
“还剩多少时间？”李清川沉声问道。
江隗微微一怔，明白了李清川的意思，无奈道：“恐怕只有片刻……”
“那就去吧。”
李清川目光紧锁比目魔狮，声音冷静：“寻常的三阶妖鬼，我可以应付，你可以趁机寻到她的骨灰，应当无妨。”
“真的无妨吗？”
江隗心脏抽了抽，忍不住问道。
“无妨。”
李清川神情依旧平静。
江隗咬了咬牙，念及夏苗过往，终究于心不忍，骂骂咧咧道：“妈的，干了！”
他冲出房间，疯狂摇晃召魂铃！
只听那铃声幽幽，霎时间李清川所受的一切束缚尽数解开，分明比江隗慢动了一步，却已然闪至江隗前方，白茫茫的剑光激荡，不待比目魔狮作何反应，转眼杀至了面前。
剑光凌厉，怎奈比目魔狮血肉坚硬，居然生生给扛了下来，但还是将之轰退了十几步，于其胸口留下一道约莫五寸的斜长血痕。
李清川剑道如神，径自与比目魔狮战在一起，没有给妖鬼任何反应的机会。
这给了江隗充足的时间。
眼看李清川成功逼退比目魔狮，江隗勉强放心，顾不得多看，尝试放出感知，临近两棵白杨树之时，果真冥冥之中有所感应，顿时目光一亮，找准了一个方位，取出须弥匣的长剑，就地挖土。
好歹是入道的剑门弟子，动作麻利。
江隗以剑挑土，片刻扒拉出一个不小的坑，刚想继续挖，忽然有种剑碰硬物的感觉，顿时眼眸一亮，扫清旁边的泥土。
其下果真放有一个盖好封口的小坛，周边另躺着一口比江隗身高还长的怪刀，此刀刀身笔直，乃夏苗怨之幻境所用的奇刀。
与之不同的是奇刀藏于鞘中，刀鞘呈现墨色，不见纹路，唯有岁月留下的风霜。
此刀恐怕比夏苗的年纪还大。
细致查看，隐有河水般的暗沉紫光流淌。
“打搅了。”
江隗不多犹豫，收回长剑，转而一把抱起奇刀，伸手想捞上坛子，谁料刚刚碰到坛子，立时感觉到了一股吸力，心里的感应也愈发强烈，只觉传来了一股极为清晰的不愿。
江隗眉头微动，猛然想起李清川此前是感应到了墨夷权的亡魂，方才寻到此处，他蹲下查看，恍惚从坛子下方看到了一缕幽光。
其内有一张惨白的面孔若隐若现。
“墨夷权的亡魂？”
江隗心下一沉，看来怨之幻境的场景，确实并非虚假，当初墨夷权死后，亡魂落在了夏苗手中，经受长久消磨，直到此刻也仍在继续，看亡魂的状态，似乎不久便会消亡。
“所以……
“你想等抹除他的亡魂，然后烟消云散？”
他瞬间明白为什么夏苗的感应越来越弱，一时间大皱眉头，忍不住骂道：“生前糊涂，死后也糊涂，他墨夷权什么东西，也配跟你同生共死？”
闻言。
坛下的光芒似有闪烁。
“管你有什么想法，想死也等以后再说，叫你跟这种狗东西一起死，亏了！”
江隗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咬牙斩出一剑。
墨夷权的亡魂本就脆弱，受到元气震荡，霎时间发出一声惊悚的惨叫，消弭于天地，但见下方空空，没有墨夷权的骨灰。
“走！”
江隗懒得理会，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又重新捞起坛子，此刻他没有感受到任何阻碍，成功将坛子抱了起来，顺利从坟墓钻了出来，目光一扫，正见李清川与比目魔狮战得正酣，难舍难分。
他大声道：“清川，找到了，我先……”
话音未落，突然一股摄人心魂的气息自后方凶猛袭来，惊得江隗瞬间变了脸色，顾不得说话，本能般朝着一侧闪躲，滚了一大圈。
冷风随之掠来，无比锋锐。
可怖的袭击威力极强，撕碎了江隗右臂的衣衫，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他牢牢抱住骨灰与长刀，没敢撒手，转而看向前方，脸色更加难看，只见一尊左脸长了两对眼眸的比目魔狮近在咫尺，目露凶光。
再看远处，分明另有一尊比目魔狮与李清川战在一起……
这鬼东西，居然来了两只！
“清川，救命！”
江隗劫后余生，想也不想朝着李清川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