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尾声:子不孝,父无过(1)

看过尸体后,姒云疏面带怒色,瞪向那几个黑甲卫,忍不住骂起来——

“战场上一个个那么精,如今让你们看个人都看不住!一个个干什么吃的!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叫凶手杀人,这事传出去我黑甲卫的面子都被你们丢光了!还不滚下去,一人十军棍!”

“喏!”

挨训的几个士卒涨红着脸站成一排,一声不吭地挨完骂,作揖后迅速离开。

姒云疏骂完几人,刚想说什么,转头看到顾姩走向尸体,把手伸了过去,一愣,下意识要开口,却倏地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郡主在推演行凶过程,还请殿下莫要叨扰。”

萧梧不知几时也跟了过来。

姒云疏挑了挑眉,一把推开萧梧,恶狠狠瞪他一眼,而后转头看向顾姩。

这边,顾姩伸手覆上尸体的一角,闭着眼睛迅速启用回溯——

四周瞬间静谧一片,只刹那时光倒流。

半刻前。

家仆入内后,佝偻着腰走向恭桶所在的方向,一面倒粪水一面用余光打量着软榻上假寐的刘璋。

又看了一眼门外的几人,确认他们没发现异常后,从自己带进来的恭桶里掏出一把短匕首,蹑手蹑脚走向刘璋,忽的捂住后者口鼻,只是须臾功夫,便见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在鲜血要喷出来的那一刹,家仆迅速调整刘璋身位,叫他从仰面躺着变成了侧躺,又用被子压了压,于是那一股鲜血便倾数喷在了薄薄的被褥上。

随后,家仆不紧不慢收起刀子,回去继续倒粪水。手上沾染的鲜血被他用粪水覆盖了一遍,等了小须臾,家仆再次过去,将被子小心翼翼抽出,扔进粪桶里,完全浸泡进粪水之中,随后趔趔趄趄提着粪桶走出去了。

在他走出去的那一刹,站在旁边的顾姩终于瞧清楚了这家伙的脸。

可不便是消失了许久的张平安么。

终于现身了。

回溯结束,顾姩眯起眼睛,转头看向门外的人:“阏逢,你速速与阿姊的黑甲卫封锁长乐坊,不许任何人进出。其余人,随我去前院!”

没错,在大胆猜设张平安为凶手后,顾姩听了姒云疏的意见,故意放出消息说张老四好像找到了,现在正在长乐坊前院养伤,由刘璋亲自照看。

而在那里,她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张平安上门。

阏逢动作迅速,与黑甲卫配合,很快封锁整座长乐坊。

另一边,顾姩与姒云疏还有萧梧等人一道,去了那前堂。

只不多时,便有一个瘦瘦高高,身披麻衣的年轻男子挺着胸脯走了进来。

“是张平安,拿下他!”不知谁喊了一句,阏逢拔出长剑纵身上前,剑尖瞬间抵住来人脖颈。

张平安,也便是男子并未反抗,只是任由众士卒手持长戈,长戈把他脖颈围了一圈,只消他稍微一动,便会断颈而死。

“来者何人,自报名讳!”顾姩坐上堂,冷声开口。

“草民张平安,见过诸位上官。”张平安慢吞吞跪在地上,长戈不小心划破他的脖颈,他并未在意,只是盯着上首之人,咧嘴笑了笑,声音沙哑到了极致,似乎还有些许的颤抖,

“近日听闻家父张老四现身长乐坊,敢问这位上官,我父何在?三年未见,草民都快,忘了他何等模样了。”

“先将你做的事逐一招来,吾自会告知你张老四何在。你且放心,吾不打诳语。”顾姩端起茶盏,不疾不徐抿了一口。

张平安闻言,倒也没有着急,只是沉吟片刻,垂眸道:“这些长戈硌得慌,上官可否让他们挪上一挪?”

顾姩挑眉,看了一眼旁边的姒云疏。

头一回见自家小姑娘审案的公主殿下自然不会拂人家面子,抬手一挥,黑甲卫们便迅速收起武器站在一旁,但离张平安很近,只消他敢露出一点不轨之心,长戈便会再次抵住他的喉咙。

慢条斯理擦了擦脖颈上溢出的血花,张平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缓缓启唇——

“在此之前,草民想说些往事。上官若无耐心听,那草民便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允。”顾姩抬了抬下巴,静待下文。

“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他生自一个世代为佃农的家中,又在大夏边陲,那时的蛮人远不如现在这般尊敬大夏天子,几乎年年月月都要发兵打一趟。

他自小便看着周围的人经历战乱,战乱中死去,迁徙,再经历战乱,再于战乱中死去……

如此循环,直到田里的庄稼荒废了,树上的果子掉地上被鸟儿啄烂了,天上好久没有落无根之水了,他们终于迎来了救星。

十好几年前,萧家军与镇北军联手抵御蛮敌,又收复河西走廊,在萧侯和镇北侯并肩作战的阴山一役中,终于把蛮夷吓得仓皇北窜,边陲的百姓们迎来了喘息的机会。

良田被重新分配,城镇百废待兴。

阿爹阿娘欠了地主太多粮食,又欠了朝廷太多粮食,一时间忙于劳作,竟生生累死在田野之上。

那年他七岁,那些亲戚嫌他不能耕种不会识字,便纷纷没有人要他。

倒是乡里邻里不忍他乞讨为生,今日这户给他一把菽,明日那家给他几块黍面馕饼,他靠着吃百家饭在边疆长大。

十三岁那年,一位游历来的夫子在村中私塾推行儒学,替乡里放牛讨饭吃的他路过那边,听着学堂里头一片之乎者也,看着学子们摇头晃脑地背孔夫子的长篇大论,心头像是被什么啄了一下,疼得厉害。

他想读书识字,他想出人头地,他不想自己这一辈还和祖先一样仍是佃农,忙碌一辈子吃不饱饭。

许是上天垂怜他了一回,那夫子无意中侧头,竟是看到了窗外偷听的他,趁他失神时走到他面前,他回过神来时对上那夫子慈眉善目的脸,一时间无地自容。

正欲转头离开,却被夫子喊住。

夫子说,孔子推崇有教无类,他作为儒生,自也尊崇老祖宗的思想。

于是,他留下来开始读书识字,夫子没有收他的束脩,甚至为他提供笔墨纸砚,赠他衣食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