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落魄人家

竹简甩飞动作偏大,好巧不巧震开那块盛着墨水的砚台。

砚台里的墨水顽劣,一个鲤鱼飞跃,便跳到了萧梧的衣袍上。

萧梧慢吞吞垂眸。

这是家里唯一一件没破洞的衣裳了……

收回视线,少年没说什么,而是放下毛笔拿起竹简,倒真的逐字逐句念了起来——

“张老四,年不惑,京郊佃农。尚未婚配,爹娘早逝,有私田十亩,租田三十亩,雇主为……”

顾姩听得打了个呵欠,眼皮子上下打架。

啧,这榆木头念书一如既往助眠。

好困。

萧梧念着念着,耳畔忽然便没了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呼来喝去,心头疑惑,便于竹简中悄悄抬头。

正是晌午,阳光通透的屋外高树上蝉鸣不绝,那小姑娘单手支颐,眼睛眯成了天上的月牙弯儿,右眼眼尾的泪痣鲜动的似乎要活过来。

少年念卷宗的声音下意识变小了一些——

“三年前从族中过来嗣子一人,年十七,于右冯翊私塾就读。此人尤爱嫖赌,常与死者有纠葛,家中隔三差五便偷钱财去长乐坊番摊——”

话音未落,那打盹儿的人忽然一个激灵,睁开那双杏眸倏地望来:“再念一遍!”

萧梧一愣,忙不迭垂眸从头开始念:“张老四,年不惑,京郊佃农——”

“……憨货,我是让你把方才的那一句再念一遍。”顾姩眼角一抽,忍不住扶额。

这榆木头,服了他了。

萧梧轻咳一声,又把刚才的那段念了一遍。

顾姩摩挲起下巴。

这嗣子被过继来后,便一直宿在张老四家中,若真于私塾求学,按那边私塾规矩,半个月便会准允学生外出探亲一回。

昨儿正好七月半。

若卷宗所言属实,这嗣子有嫖赌之癖,便该隔三差五寻理由回来一趟要钱——

可据今日探查来看,失火现场并没有出来认领张老四尸体的人。

也便是说这嗣子要么并未归家,要么便是回来了,却因为某些事……

躲起来了。

想起回溯时看到的从窗户扔火折子进屋子的那只手,顾姩目光一凛,噌一声站起来喊来自己的侍卫,拿了自己廷尉丞的手令扔过去:“去将张老四家那位嗣子带来廷尉府问话。”

“喏!”

……

戌时初。

廷尉府看门侍卫轮了一班,顾姩都准备回府邸歇息了,侍卫传来了信儿。

那张老四家的嗣子在七月半的前几日便离开了私塾,有几位相识的同袍看到他朝着那通往长安的小道打了驴车走,而据乡里邻里所言,这厮近几日未曾出现。

果然有问题。

好赌……不若去赌坊碰碰运气。

思绪至此,顾姩翻身上马,正欲离去,忽然被一只骨节匀称的手拉住了缰绳。

“作甚?”顾姩垂眸,瞥了一眼站在雪龙驹旁边的少年,扬了扬眉。

“已经戌时了。”似乎意识到自个儿这举动有所不妥,萧梧慢吞吞松开手,垂眸同她作揖,“郡主若想查案,不妨等……唔——”

话音未落,便有一条马鞭抬起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去。

高头大马上的小女郎已经卸了官袍,换回一袭红裳,一双丹凤眼弯弯,俯身过来,倒映出他那张茫然的脸,和今夜圆月——

“廷尉府已经散值,我自然知道该明日查案。萧御史不过帮我跑了两趟,这脸上便尽是尘糜,瞧着怪像外头乞丐窝里出来的,不晓得的,还以为御史是刚从外界逃荒过来的落魄人家呢。”

“阿舅亲点了个寒门子做御史中丞,我一直好奇是什么年轻的士族子弟入了我阿舅的眼,原来是一个出身寒微的平民。又有传闻新晋的御史中丞不善言辞,参大臣的折子却一本不少。可我今日瞧着,御史却不像是沉默寡言之辈啊?”

顾姩说着,愈发俯身,那双像极了狐狸的眼睛充满戏谑嘲弄。

没办法,前夫哥总在她面前晃悠,因着上辈子磋磨二十年没和离成的气还没消,她很难不去呛一呛这个榆木疙瘩。

月光下她鬓发微摇,有几缕稍长些的,不长眼似的被吹到了萧梧的脸上。

明明这点分量微乎其微,却是叫少年呼吸一滞,整个人都僵住。

只少须臾,他偏开视线,声音愈发低了:“我确实是落魄人家出身。”

顾姩一怔,随后想起来一件事儿。

据她前世所知,萧梧出身兰陵萧氏,萧氏族中部曲二十万,随诸代萧氏子弟镇守国门,是出了名的忠义之家。

十四年前,老萧侯随她阿父镇北侯一同北上抵御蛮敌入侵——

那一战打得很艰难,阿父丧命其中,而老萧侯为了保住边疆百姓,不顾先帝被此战吓到后仓促送来的撤军谈和急诏,执意打退蛮夷。

却在这一仗的最后,老萧侯不知为何被传出通敌叛国,害死了她阿父。先帝震怒,罢黜了老萧侯的官职,卸了其兵权,并断了老萧侯的后援。

老萧侯直呼冤枉,本想回长安负荆请罪,恰逢此时蛮夷入侵北疆军事重镇九原郡。

为避免蛮夷破九原直攻王畿,老萧侯在没有任何驰援的情况下死守九原郡十天十夜,最后生生耗尽粮草,举族子弟,同那二十万萧家军,倾数阵亡于边塞古城。

蛮夷钦佩老萧侯这将臣之心,主动鸣金收兵,九原郡遂得以安宁。

在兰陵萧氏陨落后,先帝念及过往君臣之情,便放过了老萧侯那最是年幼的萧氏六郎。

萧梧。

于是无父无母的他自此寄人篱下。

而她刚才一时口快嘲讽出的话,好像……是踩着他的伤口撒盐啊。

顾小满,你昏头了,怎么能说出这样的混账话。

心里的愧疚一闪而逝,她迅速收回马鞭坐直身子,轻咳一声:“两条街外便是我之府邸,你府邸远,出门又不方便,念在阿舅派你协助我,你姑且为我同僚的份上,我可捎你一程。”

“在下仪容不整,还是莫脏了郡主的——”

萧梧作揖,话音未落,马上的小姑娘便一记眼刀甩过来:“牵马,回廷尉府换马车!”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