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凤凰琴歌:司马相如传
- 洪烛
- 3889字
- 2024-09-25 15:28:02
二、追梦到长安
用了一个多月,司马相如沿着悬崖峭壁上的天梯与栈道,翻越秦岭,终于如愿以偿走在长安的大街上。
长安城就像帝国版图上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铁屑般纷至沓来的追梦者。司马相如就是其中之一。他相当于先行者了。中国历代文人,几乎都渴望投身于当朝之文化中心,大展宏图,或者说白了就是由乌鸦摇身变作凤凰。司马相如最终还真成了天子脚下的一只金凤凰,虽非楚狂人,但作为巴蜀才子,一样能“凤歌笑孔丘”(李白诗句),只是他唱的“凤歌”是很“官方”的,与汉帝国的逼人皇气相匹配。当然,在他崭露头角、引吭高歌之前,也经历几番曲折,甚至被厄运整治得跟落汤鸡似的。可一旦时来运转,他总能重整旗鼓,扶摇直上。与生前失意乃至失败的屈原相比,司马相如毕竟算是得以善终的,直至生命终点仍然堪称“成功人士”,因而羡慕者多,仿效者众。
到了唐朝,李白也是重走司马相如走过的蜀道,二进长安。第一次时还写下《南陵别儿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是李白最著名的一幅自画像。美髯飘飘的李白,扬眉吐气地告别儿女与乡亲,准备到长安见皇帝去了。忍辱负重这么多年,还不就为等到这一天吗?这一天说来就来了。可见李白热爱的并不是江湖而是庙堂,时刻准备着,能够像鲤鱼跳龙门。
离我们不远的例子还有:一九二二年,自称乡下人的沈从文第一次来北京,挟着铺盖在前门车站下火车,对眼前豁然敞开的这座古老城市表达了铮铮誓言:“北京,我是来征服你的。”这句话传诵一时。好像很新鲜,其实是从古至今一代代文人心声的回音。从此,沈从文这个名字便与湘西风景如画、民俗淳朴的边城作永远的告别,而进入了北京城的记忆。
司马相如,正是从边城来到帝都的。我估计他一方面为帝都的雍容华贵所震慑,一方面并不甘心于自身的渺小,跃跃欲试地激发出类似的念头:“长安,我是来征服你的。”
然而也是在这里,司马相如第一次体会到梦想与现实的落差。
长安城并没有拒绝远道而来的司马相如,还是给了他一个不能说不风光的位置:被任命为俸禄三百石的“郎”,不久又晋升为汉景帝的“武骑常侍”,俸禄六百石。职责是守卫皇宫门户,乘车骑马护卫銮舆。
有人猜测司马相如为郎肯定有贵人相助:郎官是皇帝的警卫队,职责是“掌守门户,出充车骑”,没有定额,可多至数千人,郎官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担任的,它是行政官僚的一个后备队,在朝廷充当九卿下属,下放地方则立马可担任县令(县长),如果被皇帝看中,还可以破格提拔为将相。所以,郎官是青年才俊向往的仕进阶梯,只有二千石高官子弟或皇帝身边的近臣子弟才有资格直接为郎。地方才俊,由郡守推荐按地区分配的名额入选为郎。边郡青年才俊多以骑射为郎,如飞将军李广就以骑射为郎,内地则“以赀为郎”。
司马相如是蜀郡才俊,当是由蜀郡太守文翁推荐为郎的。文翁,不是一般人,名列《汉书·循吏传》第一:“文帝末”即为蜀守,他又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开办地方官学的人,时在景帝之初,比汉武帝建元五年(前136)置博士弟子、开办京师太学早二十年。文翁重视教育,不仅使蜀文化腾飞,而且影响及于巴郡、汉中郡,受到景帝嘉奖,至汉武帝则在全国推行地方郡学,以文翁为之始。文翁终于蜀,吏民为立祠堂,岁时祭祀不绝。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
传说中推荐司马相如去长安当官的文翁,是继李冰之后为四川的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的封疆大吏,其主要政绩除了维修、扩建都江堰之外,就是修学官于成都市中,大力兴办学校(现在成都名校石室中学就是在文翁办学的遗址上建立、发展起来的),招下属各县子弟为学官弟子,发展教育,提高人民的文化素质,改变蜀中的社会风气。文翁尤其重视对各级官员的培训和考察,曾选派蜀中聪敏好学的张叔等十八人赴京师进太学学习,既学五经,也学法律,学成归来后,被文翁任命担任各种官职,干得最好的官至郡守刺史。
文翁化蜀与司马相如成名几乎发生在同一时段,又似乎有因果关系:司马相如的成功,怎么看怎么有文翁化蜀的影响,甚至堪称其最大的成果之一。文翁作为司马相如所在蜀郡的父母官,又是改革派的教育家,发掘人才、爱护人才既是其职责,更已成其本能。他是第一个慧眼识英雄、发现司马相如潜质的人,也正是他,把尚且暗淡无光的司马相如扶上战马,使之凌空一跃奔向辉煌的前程。
文翁办学,一大举措就是派遣蜀中青年十余人去京师学习儒家经典,司马相如是这群幸运儿之一。司马相如,“文翁教蜀第一批高材生中最优秀的一个”,正是借蜀守文翁派遣之东风,东受七经,还教吏民,开蜀学风气之先,使蜀学比肩于齐鲁。
司马相如被蜀郡公派去长安“留学”(相当于读大学),走过成都的升仙桥时才会有那样的底气,发出铮铮誓言:“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汝下。”那时他眼中只有诗与远方。而恩师文翁已把他送上一条金光大道,直通长安。
司马相如学业完成后没有还乡,而是准备扎根长安:捐资入仕,“以赀为郎”,随即又做了景帝的武骑常侍。这一切,全亏文翁最初的铺路搭桥。否则一个无名青年很难进入朝廷的视野。
但我仍然觉得,司马相如初出巴蜀投奔长安,与其说可能源自文翁的推荐,不如说是被自身的梦想所驱动。这才是确定无疑的。长安既是帝国的政治中心,又是文化中心,巴蜀与之相比,就像是荒郊野村,许多方面尚处于未开发或半开化状态,顶多算江湖。司马相如想成为长江,就必须流进大海。他行走在蜀道,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入海口。当他远远看见长安的城门,相信由此进入就能打开另一片天地。
长安有什么啊?有皇帝。是别处所没有的。司马相如不满足于只被郡县的长官赏识,他有更大的目标:要让皇帝知道自己是谁。用现在的话来说,司马相如一开始就决意走“上层路线”,甚至是“最上层路线”。蜀道虽难,在天地之间弯弯绕绕,对于司马相如却相当于最大的捷径。
事实证明,蜀道无情又有情,确实把司马相如带到了最想去的地方,见到了最想见的人。但是否能就此过上最想过的生活,还得打一个问号。
司马相如一生被两位皇帝录用过,一位是汉景帝,一位是后来的汉武帝。
汉武帝带给司马相如的影响太大,这一对著名的君臣经常被后人谈论,人们反而忽略了最初是汉景帝对司马相如敞开宫廷的大门,改变了一介书生的命运:由江湖之远而晋升为庙堂之高。其实,这个景帝并不简单,使汉朝真正崛起的“文景之治”,被誉为中国历史上的经济文化发展水平极高的盛世,为后来汉武帝征伐匈奴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汉武帝正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使汉朝实现了腾飞。只是跟好大喜功的武帝相比,景帝低调得多,并且这未影响他的务实且有效。据说到景帝后期,国家的粮仓全部装满,由于粮食陈陈相因,致腐烂而不可食,府库里大量铜钱多年不用,以至于穿钱的绳子烂了,散钱多得无法计算。
日日常伴君王侧,别人高兴还来不及呢,司马相如却闷闷不乐。他是因剑术超群而被选为武官的,而他自己更看重的文采却未得到景帝赏识。
其实,这也不能怪景帝看走了眼。景帝天生就不是文艺爱好者,对司马相如最拿手的辞赋之类根本就没兴趣,他整天关心的是如何可以国富民强,抓经济,促生产,提高硬实力。至于软实力,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在这种不喊口号只图实干的“领导”面前,司马相如一类渴望以笔墨指点江山的文人,反而觉得无用武之地。你忽悠不了景帝。景帝也不需要你替他忽悠别人。
《史记·索隐》对“武骑常侍”的解释,听上去还比较威风,“秩六百石,常侍从格猛兽”,是皇帝的随从兼角斗士。但汉景帝的随从并不全是角斗士,也有充当仪仗队员之类的人。据考证,司马相如就是仪仗队的一名队员,而且他的具体工作不是手执大刀、金瓜之类的兵器充作前导,而是执“虎子”后行。什么是“虎子”?可不能望文生义,以为是老虎的崽子:小老虎。不是的。所谓“虎子”,其实是皇帝的玉便壶,因其表面彩绘猛虎图案,故有此雅号。
司马相如一点也不喜欢这份工作,骨子里的清高甚至使他觉得揽了个委屈的活儿。但这毕竟是家中父母花尽积蓄才为自己换来的工作,相当于全家豪赌了一把,如果未来能升迁自然算赚了,可要是现在就弃职不干,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为了避免让老家的亲友失望,司马相如写信时总报喜不报忧,说自己在长安一切都好:是的,长安很好,我也很好。
司马相如作为“武骑常侍”,参加了景帝的几次出巡,排在队伍的后面。他不仅没体会到啥荣誉感,反而下意识地低着头,怕被人认出似的。其实在长安城里哪有啥熟人啊,分明是过不了心理这道关:司马相如知道自己是谁,不是谁。手捧的“虎子”,似乎有千斤重,压低了他的头,压弯了他的腰。
司马相如来到天子脚下,最起码该干个文秘什么的才专业对口,却由脑力劳动者变成体力劳动者。为皇上捧便壶,顶多也就相当于勤务员,比沏茶倒水的宫女又强到哪里?文人的自尊心也受不了啊,能不视为侮辱就算有涵养了。
加上景帝从没正眼看他,视之为千军阵中的普通一兵,司马相如自己知道升官无望,熬也熬不到捧砚台、伺候笔墨的角色。就这样下去,别梦想当蔺相如了,充其量也就评个劳动模范。怎么能让理想变成泡影呢?可就是这么一份工作,也是花了家里的钱找的,如果轻易不干了,不就让以前的花费全打水漂了吗?打掉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呀。谁让自己一开始高兴得太早了?
这就是长安给司马相如的第一个教训:你以为你是谁啊?谁到了这里都得先当孙子。你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还别不知足,能待下来对许多人都算是福气了。
这头一份差使,使司马相如以切身体会理解了春秋战国时期某些不得志的门客:“长铗归去兮,食无鱼,出无车。”可他连弹铗而歌的勇气都没有。归,往哪里去?总不能白来一场吧。那也太对不起父母的投资、文翁的举荐。更对不起自己。自己过升仙桥时不是立誓不发达不回头、不衣锦不还乡吗?怎么能这么快就打自己嘴巴呢。
得,还是先走着瞧吧,就当骑驴找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