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记得,从前有一个女孩,曾陪我一起穿过夏天,穿过夜晚的灯火。
我会记得,从前有一个女孩,喜欢和我一样,转过街角,嘲笑世界的荒唐。
我会记得,从前有一个女孩,曾靠着我,小声地说,她喜欢北海。
她叫薄荷。
当雨还在下着,我走过清明,走过一个灰色的世界。公墓并没有因为是清明而少了几分惨淡,依旧行人三三两两,带着几分提不起来的神色。世界被雨水染上灰色,雨声放大,这座城市反倒多了几分安静的忧伤。四周高楼的身影开始隐没痕迹,出租车匆忙地驶过,溅起一排荒唐的雨渍。
我在想这究竟是我生活过多年的城市,在这场清明的雨里竟显得那么陌生。定是因了这低压阴雨天气的缘故吧,我的心情很糟,身后有一搭没一搭的单向对话我提不起半点兴趣。我沿着公墓的栏杆走,身边茂盛的绿色在灰色的雨里漂白,世界所有的生气此刻皆荒芜。
我会记得曾和薄荷一起在这座城的夜晚里行走,穿过灯火如花,穿过夏天的热气。那时的世界一定不是现在这样子,一定是我和薄荷的对话在空气里蒸发,一定是烂醉如泥的我们拜倒于乱世的繁华。我会记得薄荷曾满身酒气地讲出那唯一一句文艺一点的话:“假如夏末没有这么阑珊”,这句话在回忆的空气里并没有消散,甚至因为我时时想念薄荷而被沿用至今。这座城市,还记载了我们阑珊的夏末,和一个个烂醉如泥的晚上。
身后还是时有时无的单向对话,我回过身,是高大的北海。他为我撑着伞,挡着灰色的雨,从我家一直走到了公墓。绕过黑色的铁漆大门,墓园里是一片黯淡的绿色,它把我的心事渲染得沉重。我不知道我身后的男生想法是否和我一样,但我知道,他干净的脸上一定和我一样没有一点泪痕。我们撑着伞,在灰色的雨里,一步步走向那个人的墓碑,黑白的往事开始在脑中显现残迹。灰绿色盛开在道旁,靴子走过,溅起些微泥泞的痕迹。
我在那块墓碑前蹲了下来,北海还是站着,帮我撑着伞。看着那墓碑,我的眼眶终于开始有一点点红,然后我听见身后传来小声的呢喃:
“我想薄荷。”
我也想薄荷。
自此回忆开始决堤,往事以不可阻挡的速度迅速播放。我带着北海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不过,那个时候,还没有北海。
刚上高中的那个夏天,我和薄荷持续在操场上奋斗,不是军训,而是为了减肥瘦腿,以便穿上新买的过紧的牛仔裤。我们涂上各种防晒霜,穿上长袖长裤,一段时间下来,减肥效果不是很明显,人倒是先黑了一圈。于是我们就一脸神伤地回了教室,拿出镜子互相评论你哪儿黑了我哪儿黑了,以长吁短叹结束评论。那时,我们期待着夏天尽快过去。
那个夏天未至的时候,每个夜晚我都会和薄荷一起走在夜晚的街上,穿过夜晚的灯火。我们生活的这座小城,被一条江水穿过,我们沿着江走,看身边绵延的欧式建筑洒下繁华的灯光。江滚着温热的气息而来,夏天没到也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时的我们,每每路过街边的小酒吧,总会下意识地去读一下招牌上的英文,以显示自己的英语水平。但我们从不进去,因为我们是健康好少年,烟酒不沾。
原本只有我和薄荷穿梭自如的世界,在我们上高中后,都改变了。我们的世界不再只有那些温热的夜晚,不再只有华灯闪烁和彼此手牵手的时光,还有一个叫北海的男生。在那个夏天,教室里的座位安排得有些混乱,我和薄荷坐同桌,时时商议着我们的减肥大计。薄荷提议,每天晚上去跑步,这样就能避免被太阳晒黑。我认为夜晚湿气太过浓重,容易中暑。两条简单的辩论持续了好几天都没有结果,以至于我们从未注意过身边有什么人。但是日子一天天前进,直到有一天薄荷冲到我面前神情惶惑地说,她发现自己已经瘦了五斤,我们的减肥计划终于以不太显著的成效解体了。但是我们很有毅力,我们一边大嚼巧克力一边约好来年再战。
减肥计划结束后,我们终于不再关注一切月字旁的字了,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高中的学习上来,并让时光慢慢来帮我们漂白。于是我们终于发现自己身边其实都坐满了同学,只是每天走上讲台的都是新老师。要知道,那时夏天已经阑珊了,我们无心向学都一个月了。
第一次月考我们败得异常惨烈,各门功课老师上课时都会用极其凶恶的眼神逼视我们存在的角落,以至于每每老师用眼神射杀我们时,我的前桌总是会颤抖一下。因为位子比较凌乱,前桌比较高也就为我们承受了大量的攻击。当我决定专心向学而不是时时观察老师擦汗的动作或者看看窗外的绿树和操场上打篮球的男生时,薄荷却开始不务正业了。在夏天的余烬里在秋的折磨里翻腾的时刻,她一脸恬淡,用课本做掩护,削尖2B铅笔,随时准备在课桌上画素描。我本来以为薄荷是嫌上课无聊,但她画画时认真的表情却令我有些诧异,还时常抬头看向我的前方。在我的连日观察和严密推理之下,我猜测出她在画我前桌的肖像,并且我还趁她不注意,缴获满满一桌的赃物。
在黄色的古旧书桌上,画满了或深或浅的侧脸。那张桌子只要我轻轻一推就能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但这不妨碍桌面上那些细致的线条。我通过薄荷的素描终于对前桌的脸有了一些粗略的了解,她记录了我前桌的各种神态,或睡觉、或偷看、或颤抖、或嘚瑟,反正没一个正常的表情,在她的桌面上排列组合出一本百科全书。深厚的浓线条刻画出他的眉眼,映在涂了漆的木桌上也格外动人。
阴谋被揭穿的薄荷脸红了。
我的前桌叫北海。
那天北海探寻老师目露杀意的原因终不得果,便偷偷地转过头来,一眼就发现了我摆在桌子上的那堆分数低得变态的试卷,再一转头,看到薄荷分数更低的试卷,一下子就明白了老师杀气毕露的原因。那时薄荷正专心地画着她的素描,用铅笔的痕迹编织出少女臆想的世界,课本不能完全遮挡她石墨制成的头像,在课桌边缘处露出极鲜明的一角。前排的男生转过头来,她不知道,并且继续抬头仰望取景,却迎上了男生诧异的眼神。她慌了,连忙抽来我的试卷把桌面完全掩盖,她温柔的世界充满了凌乱的喘息。我不知道那时北海有没有看见薄荷在画什么,不过我猜得出他神情诧异大概是因为我们低得过分的分数。我记得薄荷脸颊通红,低下头去没敢再抬头。在前排男生转过头去好久,空气里还满是青涩的味道。
其实因为薄荷的缘故,我很早就被灌输了“我的前桌叫北海”这个信息,那是她有天画素描时偷瞄他的作业本得知的。但是在我们熟络之前,我还是喜欢叫他前排男生。
有过一次灼热的对视,薄荷已不满足于她的素描战斗了,她决定带领我主动搭讪。薄荷偷瞄到前排男生试卷上的分数高得要死,于是以问问题为由,展开了猛烈的攻势。那时我们的位子靠窗,夏天将尽未尽,从窗外传入绵薄的呼吸。涌动的热浪已渐次退却温度,教室顶上的老旧电扇也不需要咿呀乱叫了,老师也不需要频繁地揩汗了。我记得薄荷是怎样鼓起勇气,小心地用笔帽戳着前排男生的后背。我看见笔帽在白衬衣上扯开褶皱,看见笔帽慢慢地陷进少年后背的肌肤,然后男生转过头来,一脸窗外的明亮。薄荷小心地献上自己的问题,面色娇羞,在那时的光线里,眼眶流转出温柔的潮湿。男生轻轻一笑,迅速地解决了问题,没有多余的言语就转身回去,留在空气里的,还满是薄荷青涩的味道。
男生转回去好久,薄荷还没反应过来。但她发现搭讪战术的成效明显比减肥计划和素描战斗要好,于是她开始积攒问题,一次又一次,用笔帽在男生的白衬衣扯开褶皱,一次又一次,让笔帽陷进少年后背的肌肤。但是,每次问答,都只有生硬的数学公式味充斥着空气,我没再听见一点酸溜溜的情话。天气开始薄凉,窗外的阳光已不能和前排男生的面目一样明亮,一直穿着有青草香味,洗得发亮的白衬衣的前排男生,也披上了一件卡其色的针织衫。薄荷却一直在问问题,她的问题给那段时光镀上一层浓重的学术味,却只剩男生的眉眼调和她羞红的大雾。
第二次月考结束,薄荷的成绩狠狠地挣脱了倒数十名,并且一路历经艰难险阻直线攀升挂上了平均分。这让成绩和第一次月考相比没有什么起色的我很是眼红。平时薄荷穿越我的前方问问题时我从不认真听他们对话,总是眼神游移,看窗外的夏天代谢到什么程度,抑或是分析前排男生的洗衣粉品牌。但是薄荷的成绩毫不留情地赶超我却让我有些焦急,于是我也开始问前排男生问题,那些堆积如山的问题像找到了一个发泄口,毫不留情地朝前排男生涌去。在那个秋意初露的十月末,我想我的世界观已经颠覆了,我的眼前也滑过浩如烟海的数字,我不知怎么地想放肆地嘲笑世界的荒唐。一如多少年前,我和薄荷手牵着手转过哥特式寂寞的街角,然后轻低眉眼,在路灯下嘲笑世界的捉弄人心。那个在学海里战得死去活来的我,第一次发现问问题是一件那么美好的事,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小心翼翼地用笔帽戳前排男生柔软的针织衫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你终于也开始问了,这样老师再也不会用眼神射杀这个方向了!”
我也在那一刻才意识到,第二次月考后,老师目光射杀的范围减小了百分之五十,杀意也削至一半,但是浓度不变!只有我的成绩也缓慢上升,前排男生才不会再在那些平凡的午后,突然发出一些不自然的颤抖。
晨昏线来回分割,夜的时间开始侵吞白昼。我和薄荷开始联手用问题向前排男生发起猛烈的轰炸。一次次,我们用笔帽刺向他柔软的针织衫;一次次,我们用手指触碰他的呢大衣;一次次,我们用手掌轻拍他的脑袋。岁月在我们的手掌间流过,从我们的指缝间穿过,那么多问题抛入大海都激起温柔的回响。老师终于不再射杀我们,而我的记忆里,只有日渐褪去锋利的空气中,我和薄荷不停地呼唤前排男生,我们的手影,在我面前编织成仓促的潮。他一次次转过头来,一次次一脸明亮,闲话的成分也终于多于生硬的讲解,我们的成绩已狠狠地将平均分踩在脚下,前排男生挤眉弄眼的表情也日渐清晰。薄荷的搭讪战术取得了非常显著的成效,很多时候,已不需要我们的手掌拂过空气,他就会主动转过头来,然后我看见,他无意中蓄长的黑发,衬着他苍白的脸颊,成了白色的冬天里最鲜明的风景。
前排男生,不,他叫北海。
下初雪的时候世界是一片薄薄的白色。这次班上调整座位,把北海调到我后面去了,但我还是和薄荷坐同桌。这样子,我就会经常感觉到北海在故意踩我的凳子,我一转头又会看见他笑得明媚如花。常常是我微微地把身子向后靠去,听他讲题目。数学老师已经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但当他讲课时,却总会脱去外衣以便于活动筋骨,在黑板上大动干戈。我会和薄荷偷偷地讲话,然后我注意到,她黄色的桌面上已然褪去了所有素描的痕迹,曾经那个阑珊的夏末,逝去了就不再回来。
放假时我们会一起回去。在薄薄的雪地里,北海走在前面,我们慢慢地跟着他。薄荷有时会面色激动,故意向前走几步,以便离北海近一些。北海斜背着包,穿着一件黑色的长呢大衣,在白色的冬天里,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还发出一些炫目的微光。在那个微茫的冬天,北海的背影凌乱了两个女孩的世界,我看见薄荷眼睛湿润,试着接近北海。在这座顽固的小城,江水到了冬天也变得有些顽固,我忽然想我们可以叫北海陪着我们,一起像那个夏天到来之前的那样,走在夜晚的街,穿过繁华的灯火。曾经是我和薄荷手牵手,现在是北海走在前面,我们在后面跟。我们可以一起研读小酒吧门前的英文,让北海和我们一起领略夜市的美丽。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薄荷时,天开始下雪了。一点点,无助地飘。前面的北海停下来,转头面向我们,白色的小雪落在他浓黑的头发里,不一会儿就变成潮湿的透明。北海从背包中取出折叠式的伞,撑开,然后问我们要不要一起撑。北海站在前面,离我们不近。他是黑色的,世界是白色的,他是迷惘的,世界是模糊的。他已用伞挡住风雪,我们品读着他的邀请,发现世界其实有些荒唐。但我们还是欣然同意,向他跑去,穿过生命中的茫茫空气,然后三个人挤在一把小伞下,越过这个世界的皑皑白雪,越过北海的身边。
那是我们离北海最近的一次。
北海一边叫着“冷啊”“冷啊”,冬天一边迅速地过去。我们三人一组顽强地越过冬天,在新的座位安排中仍坐在一起。薄荷和我私底下换了位子,现在是她坐在北海的前面,我相信她也一定有感觉到北海在乱碰她的椅子,我稍微转一下头,会看见北海在拍打薄荷的辫子,那样子实在无聊,他似乎想一掌扇过去,然后让薄荷的马尾在空中旋转一圈。他软软的头发挂下来,已经快把两只眼睛都挡住了,我有时候会想把他的头发也扎起来。
冬天过去的速度有些慢,但少年总会急不可耐地脱去厚重的冬衣。有时候我会发现生活的节奏有些奇怪,当我们搭讪战术泛滥时我总觉得日子比较长,而当北海进入我们的生命后我却觉得日子的流逝没有痕迹。是因为每天都差不多,都在北海的闹腾和问题中度过吗?我忽然有些恍惚我们是怎么熟络的,仅仅是因为要提高成绩而用问题狂轰滥炸到最后不打不相识,打过后就自然而然在一起了吗?感情这东西的培养温熙而奇妙,一旦有了契机,两人就会密不可分。我也忽然想起那个阑珊的夏末,空气里青涩和娇羞弥漫。
是因为薄荷吧。
暖意初露的三月,我又转头看向薄荷,在她的主战场上她竟然一直比较沉默,倒是坐在后面时而发疯的北海比她活跃多了。我又跟她提起那个雪地里我曾讲过的想法,薄荷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有时候我会想给她服一些增加勇气的药物,让她不要把自己装饰得那么怯软。薄荷想了想还是直接跟北海说了她的邀请。
薄荷总是以一个配角的身份存在,我觉得我们已经和北海很好了,她却依然很难开口,只在最后发出一些颤抖的音节:“你想晚上和我们一起出去玩吗?”
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凑过去帮她添油加醋,把夜晚的街道狠狠地渲染了一把。北海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建议晚上就翻墙翘课去夜市闲逛。虽然我很奇怪北海为何会这么迫切,并且不惜翘课,但我也不需要知道原因,只要他答应就够了。相反是薄荷有些张皇失措,她一定是计划好掐算手指挑个黄道吉日出去的,没想到北海立即定在今晚。我好像还隐约听见北海说最近学习有些太累了,已经迫不及待要出去放松一下了。
到晚上为止,薄荷一直心绪不宁,虽然我不觉得她有什么好激动的。我侧过脸去,看见薄荷面色绯红,再往后是北海一脸明亮的炫白。春天的阳光开始有些泛滥,已经快和北海的面庞一样明亮了。我转过头去时正好对上北海的视线,北海脸上是他惯有的白亮,看到我,他又挤了个笑。从三个人混熟后开始,我发现北海一直在笑,我没看过他有一点郁闷的表情,从去年穿越冬天而来,一直都是。
终于到了晚上,薄荷期待已久的时刻。北海拿出很小气的一张课程表在我们面前铺开,像司令谋划战斗路径一般在上面指手画脚。他指着“数学”说,这是我们最薄弱的科目,不能旷;然后他的手指往下一滑,指着“语文”说,这节课上不上都一样,不能不翘,至于剩下的两节自习课,势必要翘。首领定好计划后天色漆黑,整堂数学课我们都坐在位子上不停地跺脚,北海甚至有些过分地踹着薄荷的椅子,发出奇怪的声音。天气开始转热,数学老师还是把外衣放在讲台上,只穿着毛衣在黑板前夸张地写着字,甚至写得大汗淋漓。我像看见去年夏末,老师在黑板前不停挥汗,那时的薄荷还在满桌地画着素描,问着一些羞涩的问题。终于等到下课,我们三个迅速地冲出教室,披着夜色跑到了校园的边缘。
薄荷特别激动,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爬墙。北海先想尽各种办法把我们送到围墙上,再自己迅速地翻过围墙,在校园外张开双臂接我们。北海的动作如此娴熟,一看就知道经常翻墙,他一定是想带我们翻一次墙,才想也不想就定在今晚翘课。我以为薄荷会犹豫不绝不敢往下跳,没想到她竟然抢先于我,闭上眼睛“啊”地怪叫一声就朝北海扑去,准确地落入北海的怀中,并紧紧地抱住北海。北海也搂住薄荷,向后趔趄几步。薄荷抱住北海,好长时间都不肯放手,剩下我一个只能借助围墙边上的道具一个人下来。
跑出学校后,就是我们的世界。夜晚、华灯、江水,都站在我们这边。由我们来为北海引路,也终于可以扭转局势,由我们在前面走,北海在后面跟。薄荷一定会想起,那些落满雪的日子里,北海走在前面,我们默默地在后面跟。黑色的北海在白色的世界里转过身来,撑开雨伞,邀我们一起走过生命的飞雪。那些念头都不能放过,当北海走着走着就与我们并排前进时,我们的世界在华灯映照里一晃而过。一晃而过,那些荒唐的变迁;一晃而过,那些潮湿的眼角。薄荷的眼神游移而恍惚,像极了最早的时候我看他们问问题的样子。一路上我们三个都没讲几句话,但慢慢地在一起走,就觉得充实而幸福。
那天的夜晚,和我们以前见到的夜晚截然不同,是因为多了北海么?但北海只是一脸明亮,沉静地走在我们身旁,享受灯火的繁华。我知道薄荷面色潮红,内心激动,但在彩色霓虹的掩盖下却看不分明。我们不自觉地就把手牵在了一起,在两边绚丽的华灯中穿过,像慢慢穿过北海的身边,穿过北海的全世界。风已有点暖,吹来一些江水的味道,冬天过去江水也不再那么麻木,我们看身边抛光掠影的车水马龙把这个世界装饰成很浮华的样子,或者在口中默念路边小酒吧招牌上的英文,猜测“salt free”到底指的是无盐还是盐免费。
灯色多变,有时我们会专心致志地看一只灯变换完所有颜色,无数的灯把这个黑夜编织得繁华。我想薄荷的嘴唇翻动欲言又止,她一定想和北海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不需要了。是的,我们不需要别的什么,只需要在一起,在一起走。尽管我对北海说不上是爱慕,但总会想和他在一起,想与薄荷、北海在一起,觉得自己的生命只有三个人在一起才算完整。我在想,这就算幸福吗?然后我听见北海小声地说,说他很喜欢这些小酒吧,并且以后也想要在这里工作。然后他看着我们说,如果有一天大家都离散了,如果我们还想见到他,不妨走进一家路边的小酒吧,没准会看见他在里面擦着酒杯缓缓抬头。薄荷眼睛湿润。
一不小心我们就顺着灯光走到了江边。这条江很清,它的码头也很气派,四周灯光泛滥,江边成排的米黄色建筑也很有欧式风格,这让我想到了上海的“十里洋场”,只是我生活的仅是一座小城,江的对面没有东方明珠塔。我们和北海一起呼吸着江风,北海的表情仿佛从未注意过这里有条江。临末,北海笑着说:
“如果还有机会,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北海的笑还在眼前,我们已经翻过围墙回到学校里了。因为北海人缘很好,并且他经常翻墙已广为同学所知,所以他已事先做好了同学的工作,大家统一好口供,就说我们三个上了一趟漫长的厕所。回来时是数学老师跟班、监管自习课,他看见我们三个一起神色斐然地从后门进来,也没有多说什么。但我清楚,我们明亮的眼神早已出卖了我们。
从此我们继续安静地生活着,等待空气逐渐温热,等待夏天的诗章渐次降临。北海还是爱笑,薄荷还是害羞,我还是觉得幸福。春天的节奏永远不温不火,逝去了也没多大感觉,因为绿色之夏的枝叶永远无声无息地渗透。初夏,捎来了这座城市的雨水,回家的路上,北海撑着雨伞,我们三个挤在一起,穿过茫茫大雨,像穿过冬天的雪。
在高一的尾巴,我们都开始考虑文理分科的事了。数学把我和薄荷学得很是痛苦,按理来说我们应该选文科,但北海一定会选理科,我们三个又不想分开,一切都表现得很苦恼。这时北海一脸明亮,提议我们三个再翻墙出去放松一下。那时夏天已有了很明亮的阳光,能和北海的脸色有得一拼了。其实自那晚翘课以后,我和薄荷就爱上了翻墙翘课的感觉,时时期盼着北海能什么时候再带我们去一次。有时我们会独自面对围墙,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攀上去,却徒劳无果。但毕竟快会考了,我们又不能那么任性地叫北海频繁地带我们翘课。所以这次,我们极爽快地答应了北海的请求。
北海带我们翻墙出去,是下午的自习课,那时天色还比较明亮。北海在前面健步如飞,我和薄荷手牵手,在后面小跑,艰难地跟。天色明亮时的行走,我和薄荷还不太适应,我们看见周围的世界是灰色的,随着我们的步伐迅速地车水马龙。我们看见老奶奶在路牌下展开温柔的微笑,街边卖相很好的烧饼散发出迷人的香味。我们登上石桥,越过小河,穿过熟悉的公交站牌,来到了北海带我们去的那个地方。那时日光下彻,世界的姿色充满温柔的光晕。北海迅速地跑上那个坡度很缓的山坡,我们也快步跟上,白色帆布鞋溅起泥渍和青草的汁液。那片山坡周围很空旷,在坡上只能看见无尽的天空。北海跑到坡顶放肆地倒下,我想他干净的白衬衫背后一定满是污渍。山坡上只有绿色的、柔软的草,我们也在山坡上放肆地倒下,仰头看坡顶的北海,看天空蓝得很神秘,白云去回,世界宁静而安谧。我闭上眼睛,感受阳光,想睡觉。
等阳光趋向迟暮的颜色,薄荷在痴迷地望着北海。北海幽幽地说:
“你们选文科还是选理科?”
我们毫不犹豫地选了理科,因为我们对北海实在太依赖了。
你们是我世界的全部。
时光前进,在这里直接越过阳光茂盛的盛夏,北海的笑脸和盛夏之光不相上下,但是日子还是迅速地跨到了高二的夏末。
不管我愿不愿意。我的世界都在这个夏末崩坏,尽管新学期我们三个仍在一起让我很是高兴。那个夏天刚接近尾巴时,我原以为世界明亮、天高云淡,我会像原来一样活得很开心,但一切危机暴露前都没有痕迹,而一切危机的痕迹又都始于薄荷对我说的那句话。
又是一个让我觉得熟悉的夏末午后,绿色的空气才刚开始分崩离析。老旧的电风扇为自己的提早退休不停乱叫,老师在黑板前扎着马步,挥汗如雨。像又回到了一年前的夏末,北海坐在我的前面,热浪从窗外涌入,薄荷轻轻地靠到我的肩上。我原以为她是嫌上课无聊想睡觉,但我却听见她极其认真地说:
“我喜欢北海。”
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我听见薄荷讲这句话时还是不由地颤抖了一下。尽管我一直都猜得出薄荷喜欢北海,并且已经喜欢很久了,可这还是薄荷第一次如此直白地道出她宛转的心声。那心声,在很早以前就伴着岁月的波动,在薄薄的暮霭下随着心悸展露了头角。
尽管惊讶,但我知道如此害羞的薄荷能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经过慎重考虑了的,一年的时光,已经能让我们都很好地认清了彼此,我看向薄荷,她面色决绝,看来一定是打算做出实际行动了。我再看向前面的北海,还是充满干净香味的白衬衫,他正安静地趴在桌子上,我看不见他笑,看不见他的一脸明亮。我在犹豫到底应该做什么时,薄荷向我发出了请求,叫我帮她告白。
窗外的热浪涌入,是绿色的空气,带来年少的追逐。我们都爱这夏末,都爱共同生活的一度绿春盛夏悲秋忍冬。曾经的美丽场景飞过我的视线,我看见薄荷傻痴痴地在桌上画素描,我看见薄荷羞涩地问出第一个问题,我看见大雪中我们三个走在一起,薄荷和北海靠得很近,我看见薄荷从围墙上跳下来时和北海紧紧地抱在一起……记忆里所有的薄荷都出来,对我说:“去吧。”记忆里所有的薄荷都出来,对我喊:“去吧!”
我的手指迟疑地伸向北海,北海正安静地趴着,一定是思想在开小差,无视讲台上老师的汗如雨下。窗外的夏天吹来阑珊的热气,我靠窗的手指敏锐地捕捉到。北海一身白色缓缓发亮,恍若宁静的谪仙,但不管我有多犹豫,我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他一如既往,一脸明亮地转过头来,冲我微笑。薄荷在一边故意低下头去。
我不知好歹地开了口,“北海,如果我说有人喜欢你,你会怎么样?”
北海的脸上还是明亮,“谁喜欢我啊?”
我用了很暧昧的短语,“很近。”
很近。是谁呢?是正在说话的我,还是一旁故意低头的薄荷呢?但如今的我一定在后悔自己当初的愚蠢,我看见北海第一次没有一脸明亮,第一次脸上不再有笑。他在窗外绿色的热气里冲我做了一个古怪的表情,那表情,古怪得无以复加,看得出他一点也不高兴,看得出他其实也在思考分析。然后他转回去了,白色的他转回去了,留给我一片微茫的寂寞。他带着古怪的表情回去了,他带着猜不透的表情回去了。
窗外阑珊的夏末在分崩离析。
这时薄荷才缓缓地抬起头来,她一定看到了窗外阑珊的夏末。
我很后悔,自那天表白以后,北海再没有转过头来,他也再没有陪我们一起回家。他还和原来一样安静地坐在我的前面,他的身边是夏末已有几分惨淡的阳光,我敢肯定,他的脸上一定已不再那么明亮,他的脸上一定也不再有笑。
薄荷也开始沉默,好像很自责。她凭借地理位置偷偷地瞄过北海,然后她很紧张地告诉我,北海的脸上没有光亮,一反往常。这很符合我的猜想,北海不再一脸明亮,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们开始为北海担心。
现在又像最初一样,只有我和薄荷两个人走在一起,但和以前不同,现在的我们一点也不开心。北海没有一点要与我们同行的意思,我们两个人一言不发,安静地走在人群边缘,像是走在夏天的边缘。我们开始担心,北海就此离开我们的世界,薄荷忽然就一阵心痛,蹲了下来,作干呕状,仿佛能像黛玉一般咳出血来。
薄荷,我们错了吗?
我曾想过要跟北海说一下清除那句告白,但看见他白色的背影,我都伸不出手去。薄荷曾告诉我,现在北海总是满目愁云,眉头紧锁,像在思考什么。那就不要打扰他好了。他是因为我们的喜欢而烦恼吗?还是他根本就不喜欢我们,只把我们看作朋友?或者和我一样,认为我们三个在一起,只需要在一起,就足够幸福?但无论如何,我们的告白都让他烦恼。
夏末要殆尽了。
我通过推理总结出了北海烦恼的原因。他应该只想我们三个像平常一样在一起,不需要复杂的男女关系。他大概是认为我们很适合当朋友,当女朋友则不合适了,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或是知道了我们的内心想法就很难像平常一样自然相处了。那告白让他很苦恼,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们的友谊。
薄荷听了我的分析很伤心,这是隐性的拒绝。她知道了北海和我们之间不可能有爱情,于是,终于决定要向北海承认错误并重拾友谊。我也迫切地希望北海回到我们的世界,但这时一波又起,让事情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
隔壁班的女生项链也喜欢上了北海。薄荷认为应该自己亲自出面才能解决好我们和北海之间麻烦的事情,但她现在不太敢跟北海讲话,犹犹豫豫一直没做决定。我一直鼓励她,虽然我觉得我去讲的话可能很快就能解决了。一直到有一天早上,薄荷还在酝酿,隔壁班的项链公开发表宣言,表示要追求北海。一时间,隔壁班众女生响应。那是一节语文早读,老师不在,几个跟项链很好的女生组成小队从她们班经由后门闯入我们的班级,一拥而上,路过我们,挤到北海旁边,放肆地跟北海讲项链喜欢他,并要追求他的事情。北海的同桌见到这阵势被吓到了,赶紧低下头去背古文,而这几天北海心情又很不好,脸上无光,愁眉紧锁,我时常担心他会死掉。死气沉沉的北海,看到这样的场景没有任何反应,也是低下头去默背古文。
见到北海没有任何反应,一群闹腾的女生觉得无趣了,但教室里却开始变得喧嚣不堪,同学们都在疯狂地传播着项链喜欢北海的传言。北海一直默默地低着头,我担心他。
但这时薄荷却无法忍受了。一直准备跟北海道歉的薄荷看见北海在同学们成群的起哄声中把头颅低得那么痛苦,又想起他最近还在为自己的事情烦恼,“噌”的一下站起来了。她站起来了,弱小、害羞的她站起来了,她居高临下看着北海因痛苦而麻木的侧脸,那黯淡无光的侧脸,听着同学们那些不带一点好意的喧哗,用平生最大的声音喊:
“不要吵了!”
同学们竟然都安静下来了。我微微仰头,看见薄荷站在那里,脸颊通红,眼里是自尊的愤怒,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她。然后她转头看向那群刚刚在那里讲得花枝乱颤的隔壁班女生,又喊:
“你们都滚!北海现在很烦,北海最讨厌有人告白了!”
薄荷愤怒地瞪着那群女生。前排有人传话,说“语文老师来了”,那群隔壁班的女生本来想发挥无赖精神跟薄荷斗嘴的,但想想老师来了,自己处于劣势,就慢慢地从薄荷面前走过,每个人走过时都瞪她一眼。等她们走后,薄荷猛地坐了下来,仿佛一下子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四下里渐渐响起稀稀拉拉的背书声,而薄荷却两颊通红,开始小声地啜泣。她在担心北海吗?我看向前面的北海,白衬衫在夏末的阳光里发着微光。他还像以前那样安静地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不知道后面的薄荷有多伤心,像我不知道他现在内心有多复杂一样。
语文老师进来时,一切照常,仿佛从未发生过那场夏末的闹剧。
然而闹剧还是发生了,并且只是刚刚开始。隔壁班的项链,是一个大人物,不仅人长得好看,成绩优异,而且地位很高。她的父亲是一个很富有的商人,和校长是亲戚,学校里很多校舍都是她父亲出资建设的。因为这层关系,她几乎集中了学校中大部分的权力,有些老师看到她时甚至像见到校长一样会点头哈腰。只要她有什么不高兴,就可以去跟校长说,校长因为亲戚和经济来源的关系从不拒绝,对项链提出的要求都尽量去做。有了这么大的权力,她为人还很飞扬跋扈,高傲嚣张,经常和别人惹出矛盾,并且狠毒地置别人于死地。开除、处分、记过等都是她常用的手段。也正因为如此,没有人敢惹她,倒是有众多的女生喜欢巴结她,整天跟在她旁边,帮助起哄,为她烘托,不时讨好,为虎作伥。项链和她的丫鬟团组成了校园里的一支邪恶势力。
北海被项链盯上了,就说明北海一定会被项链弄到手。
同学们因此在茶余饭后议论纷纷,我时常看见,他们用一种并不好看的表情传播着这件事情。有的人本着八卦精神在那里相传为乐,有的人纯属是等着看好戏。我真的很想在他们脸上都打一拳。项链一定是某天路过我们教室,看见里面的北海一脸明亮,胜过窗外阑珊的夏天而喜欢上他的,像当初薄荷痴痴的模样。对了,薄荷,在项链的爪牙来班里下诏书以后她一直很阴郁,她已无暇顾及自己的道歉,一直在为北海担心。北海还是安静地坐在位子上,不管窗外有关他的传言散布得多么残忍。
那几天,真的是比北海不理我们的那几天更痛苦,欢笑已彻底从我身边剥离。我难以想象北海会有多痛苦,面对这个我们无法战胜的敌人。我们的喜欢,他可以用沉默来拒绝;项链的喜欢,他却无从逃避。北海真的是一个悲剧的人,一个如此强硬、又从没和他讲过话的女生就这样突兀地跑来向他告白,他还非接受不可。北海绝对不会喜欢项链这样的女生的,他们的结合一定会让他痛苦。我不清楚项链为什么喜欢北海,也不清楚她喜欢多久了,我只想知道北海哭了吗。
我们还时而撞见项链的爪牙,她们和项链一样飞扬跋扈,从我们身边高傲地穿过,发出一些夸张而鲜明的大笑。她们的表情,是标准的校园邪恶势力那样的。
在那个夏末,一切都痛苦到了极点,我们又是多么希望那个阑珊的夏末尽快过去。可我们没想到,别说过去,在项链正式登场前,一切都还未开始。那天我和薄荷,与项链在教室旁的走廊上狭路相逢。项链像王妃一般,被身边无数女仆般的同学簇拥着,放肆地笑着走来,一群校园邪恶势力目中无人的模样和巧笑的张扬让我们作呕。我们微微低下头,把自己藏在夏天的阴影里,假装没看见她们,想从她们身边穿过。那群女生却嚣张地挤着项链,讨好着、献媚着,排开一字长队把整条走廊都占住,把我们堵在她们面前。其实我们都很怕项链,怕她的位高权重,怕她的势力强大。我默默抬头,等待即将发生的战斗。
项链一脸娇媚,大摇大摆地走到我们面前,说:“听说你们和北海关系很好。”
我听见项链的声音和她的脸色一样高傲,环顾四周,没有可以求助的人,即便周围有人,也不敢伸张正义和项链作对。薄荷没有抬头,把眼睛藏在刘海的阴影里,并且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也不敢正视项链的眼睛,害怕得屏住呼吸。
这时丫鬟团中冲出一个面带坏笑的女生,指着薄荷说:“就是她,那天还在她们班里吼我们,神气死了,以为自己是北海的谁啊。北海的女朋友可是我们的项链啊。”说完,她又不忘笑意盈盈地讨好项链,一群女生发出一阵得胜似的欢笑。
项链却摆摆手,说:“你们可不要这样说同学啊,她和北海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她话的内容充满责备的意味,语气里却没有一点不满。然后她又很有城府地看着薄荷,脸上仍挂着笑,接着说:“但是,从今天开始,我不许你们再接触北海,乖乖地从他身边离开,位子也换得远远的,以后我也不会把你们怎么样。我也算是给你们提个醒。”然后她一副给了我们很大恩惠的样子,拍了拍薄荷的肩膀,笑意盈盈地瞥了一下我,就转身离去。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么无力,在这样的坏女生面前,我什么都做不了,不管交涉的结果如何,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我还是松了一口气。我却突然感觉到薄荷的手在狠狠地捏紧,我隐约看见她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她整个人在颤抖,发出痛苦的声音,然后我看见,双眼红红的薄荷猛地抬起头来,瞪向离去的项链,大喊:
“凭什么,我们是和北海相处了一年的朋友,你凭什么叫我们离开他!你以为你是谁,你实在是太过分了!”
项链背对着我们,冷冷地说:“就凭我有权力。”
然后丫鬟里爆发出一片议论。她们面色狰狞,说着薄荷的种种不好,各种难听的脏话尽管混乱,但还是一一传入我耳中。我紧紧地握住薄荷的手,怕她太过冲动,分不清臆想与现实的落差。她是项链,她象征着学校里强大的势力,我们不能和她争,薄荷,你知道吗!我看见薄荷的眼里正不断地有泪水涌出,瘦削的肩胛不断地起伏,面色通红,在那个阑珊的夏天把一切情感都展现得淋漓尽致。我听见有女生跟项链说薄荷在班里吼她们的样子实在太嚣张了,要来把她收拾了。项链把手一挥,就走开了,从我们的世界越走越远。然后无数的拳脚像雨点,向我们打来。
一群女生把我们挤在墙角,对我们拳打脚踢,用指甲掐,揪头发。抵抗不了,我们只能一一承受,不管我们有多么不满和愤怒。我感觉双眼被蒙上了泪水,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看见项链高傲的背影越来越小,消失在这个疼痛的、阑珊的夏末。
我们忧伤地坐在教室里,考虑要不要就此退出北海的世界。项链出现后,我发现自己变得特别胆小怕事,反而是薄荷,日渐勇敢和坚强。夏末的阳光洒下,我在犹豫要不要伸出手去戳北海的后背,告诉他这件事。关于我们的事,他还都不知道吧。他还在烦恼,整天安静地坐在位子上,窗外关于他的谣言已遍布天空,他却不想理会。
旁边的薄荷经常会突然哭起来,眼眶一直是红的。我也觉得很痛苦。我们也整天安静地坐在位子上,用岁月来涵养战斗的伤疤。
我离开北海还能活,但是薄荷喜欢北海,她不肯走。我们只能依靠在情感的边缘,跌跌撞撞,把日子的棱角磨向模糊。时光会冲淡一切,北海会原谅我们,项链也会忘了北海的。
夏末的阳光第一次显得那么寂寞而忧伤,北海沉默了,我们的日子也崩坏了。校园的天空中满是有关北海的流言在飞,我看那天色却明亮得异常,流言的纸片没有洒下阴影。倒是北海,脸上不再有颜色,总是低下头,一言不发,默默地从人群中穿过。
我们还是没有决定要离开北海,虽然我们知道项链会因此给我们很重的惩罚。该不会直接开除吧,血淋淋地把我们从北海的世界里扯走。但臆想中的开除却迟迟没有来临。
那天我正在神游,无意中发现项链从窗口经过,她正直直地盯着北海,顺便瞪了一下还坐在北海后座的我们。然后我看见她的表情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我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那时正是课间,项链穿过我们的窗口后马上带领一群邪恶女生出现在我们教室的后门。她召集军队的速度实在很快。随后她就一脸招牌的坏笑,领着校园邪恶势力直奔我们,直奔北海。这是项链第一次亲自出现在北海面前。
“哟,我不是叫你们离开北海了吗,怎么还和他坐得那么近啊?”项链双臂交叉,弯在前胸,高傲地站在我旁边。她发出的声音里有一种鬼魅的绵延,狭长的丹凤眼让我一时想到了神气的王熙凤。对,被众女生簇拥着,一身华贵而轻佻的气息,像极了王熙凤。她身上有着女王的气质,绝不与身边的陪衬同流。
面对项链的咄咄逼人,我一时语塞,却听见旁边有一个很认真的声音在说:
“你没有权力叫我们离开他。”
我一转头,薄荷一脸倔强的神色,已“噌”地站了起来,与项链对视。她白皙的脸庞一下子就涨得通红,目光却绝不示弱。我看见她的眼眶还和平时一样红红的,泪迹还没有风干,目中的火焰却固执地燃烧着。
项链身边的一圈人马立即开始讨论纷纷,她们记得,她们记得薄荷,这个在爱情面前绝不示弱的脆弱女生。她们马上开始哇哇乱叫,各种嘲笑,各种讥讽,那些神情都下贱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她们指着薄荷,讥笑着:
“上次都被我们打了怎么还那么嚣张!”
“呀呀,都什么东西啊,还敢跟项链叫板,项链才是北海的女朋友啊!”
“你神气个什么劲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