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台长城
一
我与长城之缘是从一块长城砖开始的。
父亲年轻时在长城脚下挖过金矿,经年累月地从矿洞里背矿石,后背压成了“罗锅儿”。离开金矿时,他捡了一块长城砖带回了老家。等我稍稍懂事,父亲告诉我,墙头上的那块青砖,就是挖金子留下的念想。隆冬时节,我和父亲去山里砍柴,父亲指着远处山巅逶迤的长城,对我说,山顶最高的楼子就是司马长城的望京楼。
我第一次去司马台长城,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大学毕业后,我回到母校教历史。第一年放暑假,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与同宿舍的王老师,去攀爬司马台长城。我俩骑着自行车,顶着酷热,穿过高粱地的土埂、山梁陡坡,日近晌午,在司马台长城脚下的水库边歇脚。水库原来叫暖泉口,有两个泉眼,一个是常年保持几十度的温泉,另一个冰冷刺骨,修建成水库后湖水冷暖各半,被称为“鸳鸯湖”。每至严冬,湖内依然碧波荡漾,雾气升腾。长城被鸳鸯湖分为东西两段,东段为著名的司马台长城。
我们沿着蜿蜒的长城向上攀爬。历史总是这样地鲜亮,用手触摸一块块砖石,思绪开始蔓延。望着坚固的长城,眼前仿佛看到了当年将士们在这片荒山野岭,光着膀子,喊着号子,以铁索绞、滚杠、撬棍并用的办法,把开凿的条石一块一块运到山顶上,然后用糯米浆和石灰一起垒叠。使得长城设施完备,构筑坚实,布局严谨,以攻守兼备而闻名。
城墙上的马道,可容六七人并肩行走,陡坡用砖砌成梯形台阶,两边建有排水沟,防止雨水冲刷墙体。城墙有上、中、下三层射击孔,可供士兵立姿、跪姿、卧姿用弓箭射击敌人。仔细观察,射击孔形态迥异,雕成了桃形、箭头形、刀把形、云钩形、锯齿形、漏斗形等图案,蕴含着戍边将士的匠心与巧思。我一鼓作气爬到了东七楼,每段城墙坡度、宽度不同,结构也不同。城墙和敌楼在岁月的侵蚀下,露出岁月的斑痕,感受着长城的古朴、沧桑。
抬头仰望,充满韵律的墙体,在峭壁耸起的山脊上,随着升腾、蜿蜒的山势,宛若游龙飞腾。长城专家罗哲文曾这样形容司马台长城:时宽时窄,时起时落,就像在刀锋般的山脊上舞蹈。特别是天梯和天桥两段,更是险中之险。天梯是单面墙体,长约五十米,坡陡、墙窄,呈直梯状沿山脊上升,两侧是百丈深渊。百级天梯东面是天桥,长虽近一百米,但宽却仅三十厘米,两侧是悬崖峭壁,俯首下望,令人目眩心悬,胆战心惊。真是“过桥难,难于上青天”。天梯倾斜度近九十度,下临悬崖,长约百米,宽仅一砖,左右两侧皆是上千米的深渊。“望京楼”屹立于山峰之巅,“游人止步”的牌子立于道中,我们只能望楼兴叹。
二
雄奇的司马台长城是用一砖一石砌成的。我每次登临,触摸苍凉的墙体,总想知道这一块块青砖是从哪儿来的。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去探访大角峪明代古窑群遗址,终于解开了心中的困惑。大角峪是新城子镇的一个古村落,据村里老人讲,古窑发现在二十世纪的六十年代,当时村里平整村北一块叫“坯场”的土地时,意外地发现了近百座古砖窑。经专家考证,说是明朝修长城时的砖窑。
古窑遗址,地处村后的黄土坡地,与修长城、古堡的工地相距不远。这些古砖窑的窑门有一人多高,窑内筑有环形平台,窑室呈圆形,纵深六七米。每座砖窑可码放砖十几层,每层二三百块砖。烧制时窑工先把做好的砖坯放入砖窑,封闭砖窑,用木柴烧四天左右。烧到一定火候,逐个堵住不同方向的烟道,直至每个烟道的顶部呈现红色,窑工便在窑顶淋水,使满窑的砖从红色慢慢冷却成青色。
长城沿线各窑口土质不同,多为沙泥质,个别砖含杂质量较大。其形制和用途分为长砖、方砖、垛口砖、望孔砖、射孔砖、旗杆砖以及城墙上的流水槽砖。其中以砌墙的长砖和铺地的方砖居多,长砖一般为三十六厘米长、宽十七厘米、厚九厘米,计重二十五斤,有的长砖烧制时刻有文字。文字砖,在绵延万里的长城上并不罕见,但以金山岭、司马台长城最为著名。
长城峭壁上的青藤爬着爬着就变红了。在一个初秋,我再去攀登司马台长城。长城两边的树木层林尽染,从林间传来野鸡的“咯——咯咯咯”的叫声。长城巡护员告诉我们,随着两边的植被增多,长城成为灰喜鹊、野兔、獾、野鸡,甚至野猪的藏身之所,为此增添了许多生气。
我来到文字砖墙前,蹲下来仔细辨认,虽经历了四五百年的风风雨雨,字迹依然清晰。可以辨出“万历伍年宁夏营造”“万历伍年山东左营造”“万历陆年镇虏骑兵营造”等款识。万历是明神宗朱翊钧的年号,一共用了四十八年,是明朝使用时间最长的年号。万历五年为1577年,这些带字城砖,就是修建这段长城军队的番号。
戚继光为什么要求在砖上刻军队番号呢?他是想通过“物勒工名”的形式,对整个工程实行责任制管理。参与人员的名字都刻在砖上,职责分明,责任到位,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一旦出现问题,无论监造官、提调官,还是烧窑匠、制砖人,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一样要被追究责任。这就使得参与人员丝毫不敢懈怠。最后交砖时,检验更为严格,由检验官指派两名士兵抱砖相击,如铿锵有声、清脆悦耳而不破碎,属于合格;如相击断裂,责令重新烧制。正因为责任如此明晰,才避免了任何偷工减料现象,保证了城砖质量上乘。那一块块文字砖,就像镌刻在长城上的印章,钤记和映射着长城沧桑的历史。
三
2017年,我参与北京市政协《长城踞北·密云卷》的编写,旨在让更多的人了解长城历史,认识长城现状,加入到长城保护队伍中来。时值盛夏,我又一次去攀登司马台长城,重点考察了司马台的敌楼。清晨,阳光穿透纱雾,将远处的山头染红,渐渐地向远处浸润和蔓延,似一层又一层地染红。不一会儿,近处山上的长城,忽然之间又披上一层金色的薄纱,一瞬间色彩斑斓。此时的司马台长城,蜿蜒起伏,忽隐忽现,像是飘落在万山丛中的一条镶金的玉带。那一座座敌楼,独具匠心,无论布局、造型、雕饰,每一个都别具一格。敌楼有方形、圆形、扁形、折角形等,这些都是空心敌楼,大小不一,形态组合各异,是按照驻军的官衔等级、驻防人数以及地形险要程度分别来修建的。从内部结构看,有砖结构、砖木结构、砖石结构;有单室、双室、多室之分;房间布局有“四”字形、“日”字形、“井”字形、“川”字形。楼顶变化多端,有平顶、穹隆顶、八角藻井顶、覆斗顶;门窗也新颖别致,有边门和中间门,有砖券和石券,还有技艺精湛的雕花花岗岩石门。
印象深刻的是仙女楼,它掩映在老虎山山腰的花丛中,下部条石合缝,上部磨砖达顶,内部有青砖砌成的两道大拱,三条甬道,十个券门。顶部正中心砌成蛛网状八角藻井,四边砌四个砖柱。楼门石柱上,还雕刻着两朵并蒂花捧着一个仙桃。整座楼处处给人以精巧、细腻、秀丽之感,仿佛这不是人间战争的防御设施,而是一座仙境楼阁,是诸多敌楼中建造得最精美的一座。
在十三号敌台二层南垛墙的中间,矗立着一座麒麟影壁。其通高近两米,宽两米多一些。麒麟影壁图由十五块方砖组成,横五竖三,影壁下部是几层砖砌成的须弥座,上部盖以瓦顶,两侧是圆柱形的砖框,中心便是砖雕麒麟图。麒麟在飘绕浮云中后腿呈站立状,两前腿呈奔走状。收臀耸腰,尾巴上翘,鬃毛飘拂,目嗔口张。头向左后回顾,口大张,像是嘶鸣,又似召唤幼麟。
麒麟影壁的两侧,饰以犀角、宝珠、古钱、珊瑚等杂宝,最外侧为圆柱形的砖框,以竹节作为装饰。北方特有文化之一影壁,为什么与南方的竹子文化结合在一起?它折射着这样的历史信息:隆庆初年,数千浙江义乌兵跟随戚继光将军来到北方,修筑司马台、古北口、金山岭等地的长城。他们远离家乡,戍守边关,在那“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年代,在影壁上饰以竹节,一方面是想借竹子,给家乡父老报个平安,更多的则是祈愿和平和悠悠的乡愁。
回眸脚下层层叠叠的长城台阶,我们曾经踩过的一个个脚印,仿佛与戍边将士的脚印在时空中重叠。风已吹过,雪已落过。空间被时间锈蚀,司马台长城收藏起所有的细节。青砖缄默,断壁沉思,正是这缄默的一砖一石,凝固成跌宕起伏的长城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