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温,张伯慎,是南阳人。
这位上过战场的前“车骑将军”有着明确的认知。
打仗的确是边地的人厉害。
不过这是在洛阳,洛阳是什么地方?
天下中央,国朝精要。
岂能是凉州蛮子在这里放肆的?
犹记得当初从凉州入主朝政的大将军梁冀……
跋扈将军之名,谁人不知?
祸害朝野,权倾天下,若不是最终拨乱反正,只怕梁冀本人还会惹出更大的麻烦来。
凉州不出人物,一出就是虎狼啊。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如何能让皇甫家得了权势?
张温明知道对皇甫家不满的大有人在,也明白这背后有政治上的博弈,代表着不同的利害关系。
但同时他也生出了一股野心,一股争斗心。
也许自己在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在这洛阳城中,在权力斗争的毫无硝烟的战场上,可以得到。
他张温少年成名,一路官至九卿,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为何偏偏在皇甫家的小子面前,失了方寸,失了体面?
有些事,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忘,而会随着时间的变幻历久弥新。
那些张温脑海里幻想的皇甫坚寿对他的不屑和哂笑,仿佛如同真的发生过一样,每每在睡梦中浮现出来,怎么也压不下去。
意难平,意难平。
他张温顺风顺水了一辈子,偏偏这么点小事,反而成为了他的意难平。
他想的很清楚,不管这场权力斗争中,谁在最后得利,反正他张温这辈子已经到了终点,三公大概率是无望了,无论如何,他也要下场和皇甫家斗上一斗!
他不是为了国家,不是为了黎民百姓,就是为了出一口气!
于是乎,在中平二年最后的时光里,整个洛阳城突然陷入了古井无波的死寂,然后所有人都在期待,张伯慎,到底要唱一出什么样的好戏。
……
羊家的妹子来洛阳了。
这是一件稀奇的事儿。
据说原本羊家的妹子是要和卫家说亲的,结果不知道羊家妹子发了什么疯,非看不上卫家的子弟,这才耽误了下来,然后这才来了洛阳,顺便与马令君相见。
不出所料,不论哪个时代的女性,只要一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总有诉不尽的愁。
即便马令君早就和皇甫坚寿通过了气,但这对闺中密友呆了一天,依旧没有分开的样式。
羊家妹子唤作羊芸。
年节将近,整个洛阳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皇甫坚寿和马令君的小家庭本就不缺钱财,自然大肆采买。
况且卫将军虽然有诸多“政敌”,可毕竟位高权重,有不少人家送来了礼物。
羊芸看在了眼中,虽然没有吐露心声,但是马令君却清楚,羊芸有些羡慕了。
屋内两个女子既不谈论家国大事,又都是士族嫡女,自然不知道民间疾苦,说来说去,最后的话题反而落在了婚嫁上。
“阿姐倒是讨得好郎君。”
皇甫坚寿去城外和孙坚纪灵等人一起吃酒,他的私宅之中,羊芸和马令君也不甘示弱,两个女子也把酒言欢,几杯入肚,便胡言乱语起来。
“我们继续……”
马令君似乎是喝醉了,有些软软的摊在榻上,任凭羊芸在下人的陪衬下,自斟自饮。
“皇甫家虽然没有什么根基,可毕竟如今显贵,我阿爷让我嫁给卫家的病秧子,我才不愿意……”
“真是有些羡慕姐姐了,却不知来年又要和哪家说和?”
羊芸自言自语,提起酒樽浅浅的倒入唇里,似是无力,似是心累,居然把酒樽里剩下的一丁点酒水洒在了怀中,侵湿了素衣。
“高兴了,高兴了。”
马令君在羊芸的一旁轻笑,眼睛已经闭上,显然是喝多了。
又过了一会儿,羊芸悠悠的叹息,脑袋似乎也昏沉了下来,对着下人说道。
“扶我去歇一会……”
……
洛阳早就有了妓馆。
今日皇甫坚寿请孙坚和纪灵等人,一并来妓馆中吃酒,并且专门安排了歌舞。
武夫不分年代,像曹阿瞒那种横槊赋诗的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武夫所贪图的,无非便是财货,美女。
中午的时候,皇甫坚寿麾下的一众亲信纷纷到场。
皇甫坚寿财大气粗,包下了一处带着庭院的雅间,庭院里假山树木,还有几抹绿色,显得有些写意。
孙坚,纪灵,刘辟,张绣,赵昂,姜冏,张绣……
皇甫坚寿左右瞧瞧,忽然发现其实他如今已经有不小的势力。
等到李儒,皇甫郦,贾诩一众人到齐之后,气氛终于热闹起来了。
灯火透过薄纱,丝竹管弦的声音和女子那悠悠的你侬我侬的语调,气氛很快就热烈了起来。
武夫们酒量都不差,更何况虽然大汉早就已经有了蒸馏的技术,但受限于粮食的产量,实际上此时的酒水度数并不算高,此时更是在欢场上,谁也不肯轻易认输,短短的一刻钟,就饮了数坛好酒。
不过,妓女还不是出场的时候,众人先是相互劝酒,喝了个七七八八,然后围在院子中,玩起了投壶的把戏。
酒精虽然醉人,可皇甫坚寿麾下的这些武夫们,靠的都是手里的家伙吃饭,一连比试了几轮,都没能分出胜负。
等到众人还在喧闹要把壶放的更远一些的时候,刘辟却扯着标志性的大嗓门,指着院子里的假山说道。
“不,不投壶了!来比比力气!”
众人早就有点醉意,此时居然没有人反驳刘辟,反倒纷纷转过头来,都在打量这座假山。
这时候,忽然几声没有压下去的轻笑声从院门处传来,众人好奇之下顺着声音望了过去,只见到一排排高挑的美人,身穿纱衣,正在缓缓的走来。
刘辟本来还咋咋呼呼,打算亲自上手和那假山分出个胜负,此时眼珠子都快跌在了地上,嘴巴张大,甚至有些局促了起来。
“将,将军?”
看着这一群半遮面的舞姬,穿着半隐半露的襦裙,缓缓的步入。
刘辟话都说不利索,有些茫然道:“这是弄啥嘞。”
美人们却不答话,只是揖拜一礼,然后在丝竹声中,翩翩起舞。
其实像赵昂姜冏等人,都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其他人虽然没有亲身体会,也能够控制自己的神态表情,在美女面前,表现的略有城府。
只有刘辟这个光棍,大老粗,不仅哈喇子直流,更是把脖颈伸长,恨不得把眼珠子塞过去看。
纪灵和刘辟关系比较熟稔,此时有些看不下去,不由的提醒道。
“刘辟,收收!”
美人们虽然在场中舞蹈,可似乎也很少见到刘辟这种憨直的汉子,尽管她们脸上蒙着薄纱,但也不难看出有几分笑意。
刘辟听闻纪灵的话,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态:“纪灵,汝怎得坏我兴致,好狠的心思!”
皇甫坚寿见到自家麾下如此态势,先是哈哈一笑,然后干脆大手一挥,就要把这些美人购置下来,赠给自家的这些亲信。
唉,色是男人一道关,谁愿意过谁过,反正他皇甫坚寿不是圣人,他过不了,自己下属既然有心思,便送给他们美人又如何?
无非是花些钱财罢了。
妓馆的管理者听闻皇甫坚寿想要购买这些舞姬,脸上有些愠怒。
他自然知晓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是洛中风头正盛的卫将军,马上就要上任司隶校尉的存在,无论如何,他本人是得罪不起的。
可卫将军也不能直接动他的摇钱树啊!
再说了,只看他们这些粗鄙的武夫,行事粗俗,甚至听说有个人眼睛都盯得溜圆,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粗俗,太粗俗了!
他的姑娘们可都是精致人儿,怎么会侍奉这些粗鄙的武夫?
更何况,他这个妓馆,靠的可从来都不是那些皮肉生意的女子,能在洛中这些达官显贵中落脚,凭借的就是他调教舞艺,众人群舞。
现在卫将军开口就要买走舞姬,那他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而且他上面不是没有人!
一个凉州来的年轻郎君,就算是将军,又能怎样?
这里是洛阳,不是你皇甫家所在的凉州!
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洛中对皇甫家的态度,哪怕他一个小小妓馆的老板,也早有耳闻!
若是其他显贵开口也就算了,一个凉州来的不讨喜的家伙,也敢在自己这里大放厥词?
“卫将军……这些舞姬暂不售卖……”
皇甫坚寿斜了那人一眼,没有答话。
坚寿心中清楚,这妓馆的老板,根本做不了这些女子的主,背后的靠山才能决定她们的去留。
可眼下这个小小妓馆的老板,居然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自己……
只怕洛中那些靠着大人物生存的小人物们,也都通过各自的手段,明白了洛中显贵们对自己的态度。
“卫将军何必为难一个小小百姓?”
皇甫坚寿没有说话,一旁却飘来了讥讽的声音。
从屋内的屏风后面闪出一个女子,身材有些高挑,粗看上去宛如一个英气蓬勃的少年,可仔细端详起来,居然有些惊艳。
她穿着白色的衣裙,可衣裙又被改的有些细窄,不紧不慢的崩在她的肚皮上,凸显出她的腰身。
她的头上戴着一个大大的斗笠,背后背着一柄剑,有种莫名的武侠风格。
霎时间,妓馆的老板率先垂头不敢直直的看去,而坚寿有些疑惑的问道。
“汝是何人?”
不料对方却摇头轻笑,似乎是在嘲讽皇甫坚寿见识浅薄,还毫不客气的上下打量了皇甫坚寿:“妾一介弱女子,不过是王虎贲的养女罢了。”
皇甫坚寿差点气笑了,干脆问道。
“这间妓馆是王越所属?”
王虎贲,有这个称呼的,只能是所谓的天下第一剑客,王越了。
王越这个人,游侠儿出身,混迹到虎贲中郎将的位置,虽然同样是个将军,可一无兵权,二无家族,本来就是个吉祥物和花把势……
更是整天在洛中士人中钻营,和皇甫坚寿这种武夫,完全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美人的脸上本来有些清高,带着几分讥讽,此时听到皇甫坚寿的话,反倒是眉头一皱,怒气冲冲。
“卫将军怎得如此无礼?”
美人生怒,虽然情绪不对,但皇甫坚寿却只觉得有些可爱。
眼前的女子背负汉剑,看似英杰模样,实际上只怕没杀过人,只不过是个假把式……
在他这种杀人为生的武夫面前,骤然生怒,宛如一只炸毛的小猫。
着实……令人忍俊不禁。
皇甫坚寿没有继续掰扯,只是重复了一遍。
“把那些舞姬卖与我,就当无事发生。”
可此时那男子一言不发,反倒是生气的女子继续开口。
“卫将军要强买强卖么?”
此时屋内的众人赶了出来,李儒见状连忙打了圆场,又撺掇众人把皇甫坚寿架上马车,赶忙送往了宅邸中。
皇甫坚寿吐了口浊气,心中有些烦躁。
他今天也没有少喝酒,虽然没有做出什么失控的事情来,但酒精的确放大了他的情绪。
老实说,刚才他想动手把那妓馆拆了,幸好理智尚在,李儒出来的及时,这才没有继续对峙下去。
不过,他堂堂将军,在洛阳能够被这种妓馆中的人物推三阻四……
皇甫坚寿脑袋有些昏沉,但心中却隐隐冷笑。
……
傍晚时分,皇甫坚寿在李儒的搀扶下到了自家宅邸。
下人们赶忙扶起自家主人,一连跨过了数道门楣,径直往内宅送去。
走了一会儿,皇甫坚寿感觉自己有些清醒,便挣脱开来,遣散了下人自己往屋里走去。
此时他的意识是清醒的,只不过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思绪和想法,他也很清楚今天出去吃酒,吃了一肚子的怒火。
来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看到屋内点着灯光,下意识的便以为羊芸离开了自家,是马令君在屋里,便一手推开了大门。
可能是喝醉了酒力道有些大,嘭的一声带起了一阵风,反倒是把屋内的灯光吹的熄灭。
皇甫坚寿又摇摇晃晃的关上门,摸索了两步走到了榻前。
他没来得及想怎么短短一日,这房内装饰有些不同,便看到马令君已经背对着他躺在了榻上……
顿时来了一丝兴致。
反正都是老夫老妻,已经轻车熟路,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