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日的舟车劳累与路上一连串的波折后,宋国使团终于是在日暮时分抵达了金军营地。
“请宋使暂且休息,元帅稍后将召见各位商讨和谈事宜。”一名金兵引领刘备众人进入一个帐篷后,便匆匆离去。
金兵的身影刚消失,张邦昌便立即按捺不住,愤愤不平地抱怨道:“这些金人真是蛮横无礼,他宗望难道还有何事比接见我们更重要?”
“金国使臣每次访宋,鸿胪寺可都是以最高礼遇相待,为金使准备的房子也是离皇宫最近的。”
“即便官家再忙,也会立即亲自接见,从未有过半分怠慢!”
李邦彦无奈摇头道:“你就少说两句吧,宗望这分明是在给我们下马威。”
“我大宋的宰执何曾受过这等屈辱!你看这破旧的帐篷,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张邦昌继续抱怨。
刘备却对李邦彦和张邦昌的争执充耳不闻,转而好奇向曹曚询问:“曹将军,你观宗望营地布置如何?”
“回禀康王,未能登高以观此营得览全景,难下定论,但就末将目前所见,此营地布置可称得上是井然有序。”曹曚正色回答。
“良臣,你觉得呢?”刘备又问韩世忠。
“我和曹将军看法相同,不过,宗望的大营实在太安静了!”韩世忠不再嘻嘻哈哈,难得是一脸严肃。
“确实,太过安静了。”刘备点头表示赞同。
曹曚一拍额头,恍然大悟:“确实!末将疏忽了,还望康王见谅!”
李邦彦见三人神色有异,也不再与张邦昌斗嘴,不禁好奇地问道:“这其中有何蹊跷?”
“李相公有所不知,此刻本是军队造饭之时,士兵们饥饿难耐,情绪难免涣散。而宗望的大营却如此安静,实在是不同寻常。”曹曚解释道。
韩世忠听罢,哈哈一笑,挤眉弄眼地嘲弄道:“曹将军还是见识有限呀。”
“泼韩五,有话直说,不必在王爷和相公面前故弄玄虚。”曹曚勃然大骂。
“曹将军出身曹氏将门,自从军以来所任之职想必都是些安逸的差事,自然是看不出宗望营中的异常。”
曹曚对韩世忠的性格这一路上也是已经习以为常,深知对付这种泼皮无赖的挑衅,最明智的做法便是置之不理。
因此,纵使韩世忠此刻出言嘲讽,他也选择了缄默不语。
见到曹曚并未如上钩,意识到自己的挑衅并未奏效,韩世忠嘿嘿一笑,干脆也不再绕圈子:
“俺所指的安静,并非营地之内,而是指营地之外的安静。”
“此话怎讲?”张邦昌也被韩世忠的话所吸引,与李邦彦一样,凑近几步,好奇询问道。
“良臣继续说!”
刘备一笑,随后挥了挥手,让韩世忠继续说下去。
见到刘备的示意,韩世忠也不再嘻嘻哈哈,开始进行认真地解释:
“军队刚初出征的时候,士气自然高涨,将领也能勉强维持住军纪,但在连日的征战后,士兵疲惫,军纪便是难以为继了。”
“到了那时,只要军中不出现逃兵,便都算是精锐了。根据俺在西军的经验,战后百步之内若听不到营中的嘈杂之声,便已然算是一支强军。”
“然而金军连月里历经数战,咱们即便离营地只有五十步,依旧听不到营中的嘈杂之声。甚至进入营地,所能听到的,也只是士兵们准备饭食时的稀碎交谈声”
韩世忠的眉头紧锁,声音低沉,其中中透露出一丝忧虑。
“这就很可怕了。金军的军纪如此严明,宗望治军的手腕之强,足以见得。”
“面对这样的金军,我军实在是难以与之争雄。”
随着韩世忠说完了最后一个字,众人的表情顿时变得凝重,场面陷入一片寂静,无人再发出任何声音。
曹曚也没有再去与韩世忠争论,脸色难看。
没想到,仅仅只是看了宗望大营一眼,宋国众人的意志便已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面对众人的沉默,刘备轻轻摇头,带着一丝无奈再次开口:“良臣,你说完了吗?”
“若殿下要战,俺韩世忠自当誓死效命。但就目前的军势来说,此刻并非是与金军正面交锋的良机。俺说完了”韩世忠少有地正式抱拳行了一礼,语气坚定而诚恳。
刘备听后,哈哈大笑,朗声说道:
“良臣不必多虑,诸位也请放心,我带大家来金营,并非是去送死的。”
“金军之强悍,我心中也是见识到了。”
听到刘备言语中透露出的止战之意,张邦昌心中的悬石终于落地,长舒一大口气,诚恳地说道:“王爷真乃识时务之俊杰,官家派王爷前来与金人议和,实是我大宋国朝之幸。”
刘备并未对张邦昌的奉承多加理会,继续说道:
“但是,良臣,你的话也不全对。金军军纪如此严明,固然可见宗望此人才华出众,但连战之后金军依然不动如山,就不仅仅是因为这位金国二太子的治军手腕有多高超了。”
“请王爷赐教。”韩世忠面露疑惑。
“金军到现在还能如刚出战一般气势如虹,更多的是因为,他们这一路上,获得的东西实在是太多。”
“宗望率领这支军队自平州南下,先是攻陷燕京,再接连攻克定州、信德府、汤阴等城,且不说其他几州,单是燕京一城,就足以让这支军队赚得盆满钵满了。”
“毫不夸张地说,这大营中每个士兵口袋里的银两,恐怕是我大宋寻常百姓起早贪黑一辈子都得不来的富贵。”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仅此而已。”
韩世忠闻言一拍额头,恍然大悟。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他何曾见过比一户百姓数十年积蓄还要多的军饷呢?
大宋一直奉行着强干弱枝的基本国策,尽管三冗问题严重,禁军的开支依然占据了国家全年支出的绝大部分。
可即使军费开销大,在层层盘剥之下,真正能落到基层士卒手中的钱也是微乎其微,甚至基层士兵贷款上班的事情都屡有发生。
什么,你问我为什么要贷款上班?禁军的身份懂吗?既然上面发不出钱,那我等禁军为国效忠,就不能从当地百姓那预支一些工资吗?
将掠之于兵,兵便掠之于民,自古皆是。
单论搞钱这一方面来说,不要质疑大家的主观能动性呀。
“王爷所言极是,士卒军纪森严,皆因有利可图。是我高估宗望了。”韩世忠想通这一点后,脸上的神情也是随之放松下来,又恢复到了先前的嬉笑模样。
“你没有高估宗望!”
相较于韩世忠的脸色放缓,刘备的神色却是变得更加严肃。
“古往今来,长于治兵者数不胜数,但会攻心的,却是少之又少!”刘备的声音沉而有力。
“如果宗望只是治兵严明,能征善战,那反而不可怕了。”
“他再善战,可有霸王厉害?”
“高祖....咳咳...汉高祖,论破阵杀将,如何比得过项王?”
“但高祖有容人之心,能不吝爵位和封赏,所以才有萧何、有韩信、有张良、有郦生、有彭越、有英布,争先恐后的为高祖效命。”
“高祖即便败于霸王数次,也可在垓下一战而定。霸王虽神勇无二,也只得自刎于乌江,大汉终得四百年国祚。”
“两国相争,首在庙堂,其次才战于军略。”
“宗望若能慷慨分赏,以此笼络人心,令天下将士皆愿为其赴汤蹈火,这才是我大宋真正的心腹大患。”
“我不怕项王,但我怕高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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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金军大帐之内,火盆中的烈焰正在熊熊燃烧,喷吐着炙热的气息,将帐内的空气烘得温暖如夏。
火光轻盈跳跃,将人的身影勾勒于帐壁之上,如同一幅正在进行的皮影戏,为这来之不易的温暖平添了几分昂然的生动。
“请元帅责罚!”兀术跪地请罪。
“你无罪,起来吧。”宗望斜倚在榻上,正翻阅着一卷书册,轻轻一抬手,示意兀术起身。
“俺该早点去阻止郭药师那鸟厮!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临阵倒戈了。”兀术懊恼地说道。
“这不是你的错,郭药师也没有临阵倒戈。”宗望轻翻了一页书,平声静气地说道。
事情的经过发展宗望在一开始就知道了,郭药师一出营,就不断有斥候给他传来营外发生的一切,对于营门外的事情,宗望知道的甚至比兀术还要详尽。
他之所以不去制止,是因为他想看看兀术会如何处理郭药师。
“你把这本书拿去好好研读,这次要用心看,若下次你还不看,我可要打你军棍了。”宗望将手中的书卷递给兀术,兀术急忙起身接过。
兀术接过书卷,虽然书中的许多文字他并不认得,但封面上的四个大字他却识得——《高祖本纪》
“宋国来的这位王爷,确实是胸襟宽广,有容人之雅量,竟能耐心与郭药师交谈这么久。”
“此人,颇有汉高祖之遗风。”宗望看着兀术,轻叹一声。
“没能算计到这样的人,不是你的过错。”
听到宗望对刘备的评价如此之高,兀术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低声道:“此人如今就在营中,不如将他……”
“不必。”宗望摆了摆手。
“汉高祖之所以能成大业,是因为有萧何、韩信、张良等人辅佐。此人有汉高祖之风不假,但宋国却无萧何、韩信之才。”
“仅凭他一人,不足为患。”宗望继续说道。
“哦。”兀术应和。
“而且,你这次做得很好,并无过错。”宗望揉了揉兀术的头,以示表扬。
“但郭药师现在已是投宋无忧了。”兀术解释道。
“你不是在帐外亲口说的吗?众人也都听到了,郭药师是擅自带兵前来,并未获得我的手令。”宗望微微一笑。
“这话一旦传开,即便这位康王能容郭药师,可汴梁城中的宋主和百官,又岂能容他?”
“这......,但郭药师是咱们亲自派去的,我在营外说的都是假的,总有一天会被宋人识破的。”兀术疑惑不解。
“诶..”宗望轻拍了拍兀术的肩膀,“猜忌,就如种子,只要落了地,无论事情真假,总会生根发芽的。”
“所以,千年来,汉高祖这样的英雄,也就只出了一位而已。”
说罢,宗望挺直身躯,缓缓转头,深邃的目光向帐外看去。
帐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唯有寒冽的冷风在咆哮,发出凄厉的悲鸣。
霎时间,冷风狂啸,直嗖嗖地冲入帐内,将帐中的灯火一一吹灭,连同那在盆中燃烧的火舌也未能幸免。
此刻,军帐内如同暮色一般漆黑,温度骤降,寒冷刺骨。
见到帐内的火焰熄灭,四周巡逻的亲卫急忙冲入帐中,手持打火石,试图重新点燃火焰。
“嚓、嚓、嚓”打火石碰撞摩擦的声音在帐中回荡。
宗望轻吹了一口气,白色的水汽在寒冷中迅速凝结,让兀术的视线变得朦胧。
兀术向宗望看去,只见得雾蒙蒙一片,根本看不到宗望黑暗之中的表情。
宗望缓缓吐出了几个字:
“郭药师企图谋害宋使一事,无论真假,都足以让宋人猜忌了。”
“此事.....莫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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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金营千里之外。
一位年轻的偏校正伫立在绵蔓河畔,凝视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河水,无奈地发出一声长叹。
这叹息声在夜色中回荡,悠扬而凄凉,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忧愁与思念,随着河水一同流向远方。
纵使是“哗啦啦”的水声也无法压住这声叹息。
“兄长可是在忧虑太原城外的金人?”另一年轻士卒从黑暗中走出,来到这偏校身边。
“非也。”偏校摇头说道。
“这条河,叫做绵蔓河。当年韩信,就是在这条河的对岸靠水立营,一战覆赵灭燕,扫平齐地,自此,项氏亡征决矣”
“女真南侵、山河破碎、百姓离乱,我大宋竟无韩信那般的英才统帅,能驰骋疆场、扫平叛乱,还百姓以太平,如何能不让人唏嘘哀叹?”
“有的,会有的,兄长不见小种经略相公正在井陉道口等着金兵北反吗?”
“当下虽说已是春天,可夜晚依旧寒凉,兄长独自出来,还需添一件衣裳。”
王贵拿着一件由不知名动物皮制成的大氅缓缓走近。
“唉,也罢,值此国家危难之际,大丈夫如何能自怀感伤,望河兴叹,学作小女儿模样?”
“你我兄弟二人,纵无卫霍韩白之才,也自当勉力,以尽报国之志。”
刹时间,寒风吹过,一轮圆月破云而来,岳飞转身,天边那束亘古不变的白光终于是打在了他的脸上,月光皎洁,耀眼清澈,没有丝毫瑕疵。
明月,明月,有了他岳飞,这片月光才能被唤作明月。
岳飞接过王贵手中的大氅,将其缓缓披在身上,向远方走去。
“兄长说得是。”王贵答道,紧随着岳飞的脚步,两人相继步入黑暗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草木枯荣有定,雨雪幻灭无声,空旷的原野上终于是再无一人,唯有冷风在天空中呼啸盘旋,吟唱着不知名的歌谣,引人遐想。
“哗啦—哗啦—”,绵蔓河水还在向着远方崩腾不息,企图东流入海,一如当年与韩信的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