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26年,春三月,金军元帅帐外,阳光明媚得惊人,直叫人睁不开眼。但在帐内,张邦昌只感觉如处冰窖。
原因无它,实在是眼前的景象太过骇人。
“康王殿下是觉得我女真人的斧头不锋利了吗?”
“二太子说笑,只是本王的剑也未尝不利。”刘备嘲讽道。
金国二太子斡离不完颜宗望居高临下,手持巨斧指着刘备,刘备亦拔剑出鞘,锐利的目光直对金国二太子完颜宗望,其中没有丝毫胆怯。
有一众勇士生死相随,我刘玄德还有什么好怕的?
而四周的刀斧手早已严阵以待,只等完颜宗望一声令下,就要将大帐内的宋人砍成肉泥。
“本帅有意和谈,但贤弟多次坏我大金禁忌,纵使和谈,你家的东京想必也就是下一个辽国的上京了。”完颜宗望的脸色愈加寒冷,声音中威胁意味十足。
康王死活,当然不重要,但如果这个康王此刻胆怯了,为了自己的命开出了他无法拒绝的条件,他也不是不能放过康王。毕竟,历史上有高祖遗风的人多了去了,但却有几人立下了如刘邦一般的伟业?
“哈哈哈,沐猴而冠之辈也敢欺我大宋,二太子只管攻城便是。”刘备大笑,既然已经撕破脸皮,他也不打算再给完颜宗望留丝毫的面子。
区区北方鞑子,也敢在老子面前耀武扬威?
事已至此,张邦昌不害怕了,他此刻只想哭,殿下,不就是黄金吗?不就是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吗?为了咱们的性命,为了大宋百姓的安居乐业,有啥不能给的?
“从秦朝始皇帝开始,就没有割地赔款的传统!如果二太子想打,我大宋随时奉陪。”
康王语出惊人,如疾风暴雨,又让这对峙的氛围凝重了几分,根本不惧怕这四周满脸凶恶的女真甲士。
“这真是赵家儿郎?”见刘备气势如虹,张邦昌暗自问道。太宗何曾有过如此英烈的子孙?
兀术则不待宗望下令,手中的砍刀重重挥下,咔嚓一声响起,其前的几案断成了两半。
四周的甲士亦同时上前一步。
“王爷,您这连金人都不如呀!”张宗昌心里悲伤至极。哦,不对,旁边这群凶神恶煞女真人的好像还是更不是人一些。
“老李,这下如你的愿了?”张邦昌转头望向李邦彦,李邦彦显然也是被此场景吓了一跳,脸色苍白无比。
“看你之前大话说得怎样大义凛然,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张邦昌死到临头,他依然不忘嘲讽一下这位他在仕途上最大的竞争对手。
“唉,也罢,这辈子应该就随康王交代在这了”张邦昌摇头叹道,接受现实,心里反而是不再害怕了。
“可惜俺老张可是大宋的少宰呀!”他此时反而想起了身后之事。
既然都是死,那好歹,日后史官记载,咱张邦昌也得是不辱使命,可谓大宋忠良。如果再慷慨一些,再悲壮一些,谥号约莫能混个文正?与范仲淹同堂?他范仲淹也没有出使敌军然后死节!
是了,到时候咱也是张文正公了!
人家到时候提起大宋太宰,首先得想起咱张邦昌。
你说什么,咱还不是太宰,那不是还有追赠吗?追赠了咱不就是了?眼下这场景,不追赠也不行了!
想到此,张邦昌反而彻底接受了现实,感觉热血一下沸腾了起来,一脚同样踹翻了身前的几案,从旁边正在看热闹的完颜撒离喝腰间抽出了长刀。
夺过腰刀,张邦昌直指宗望,高声大喊:“我张邦昌食君俸禄,为君份优,今当报国,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此刻的张邦昌,可谓是古之遗风!堪称当代苏武!
见到张邦昌好不容易支棱了一回,李邦彦眼皮抖动,我就要吐血了,你张邦昌是没听到完颜宗望不杀大宋宰执吗?你在这热闹个什么劲儿?你再宁死不屈,人家女真人也不鸟你。你就不能想想该怎么救王爷吗?
其实闹了这样的乌龙,也不怪张邦昌,张邦昌来金营后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又因为挑食不怎么吃饭,现在全靠一口气撑着,只想赶快回汴梁。至于完颜宗望说了什么,他当然没听见。
见张邦昌都一反常态如此一往无前了,刘备心中也是愈加感动,甚至还产生了一丝丝愧疚。看来,先前是自己误会了人家张邦昌,张相公也不全是一胆小无能之人呀。
就连韩世忠和曹曚,也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正持刀而立的张邦昌,在心中感慨自己识人不明。
“哈哈哈,二太子,我大宋宰执根本不稀罕你的仁慈。”刘备笑得愈发豪迈。不得不说,张邦昌这一乌龙,确实让宗望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了。
宗望自小就如希尹一般喜欢汉学,当然清楚大宋的制度。宰执,可是百官之首,杀一闲散王爷,这些官员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如果杀了张邦昌,那宋国中的一些官员怕是要跟大金死磕到底了。
你女真人连宰执都敢杀,那就更别说我这一小小的知县知府了。
大宋重文轻武百年,其积弊固然深重,然而亦有其独到之处。天下读书人的心,还是向着赵官家的。如果张邦昌固然是靠着溜须拍马才得以官运亨通,但那也是从科举修罗场中杀出来的进士,也是天下文官之首,更是无数学子的向往。
若诛杀了张邦昌,那两河地区的学子又怎能对大金心生归顺之意?然而张邦昌已然拔刀相向,若不将其一并除之,单杀康王又有何意义?杀一留一,又如何彰显我大金威严?
宗望对此感到颇为头疼,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宋国那些宁死不屈之人,从平州到汴梁千里路程都不曾见过,当下竟如春笋般层出不穷?
李邦彦此刻则是思绪波涛汹涌,与刘备相处的这些时日让他产生了与李纲一样的看法,大宋之兴,惟赖康王!宗望此番举动,多半还是因为所求被王爷彻底拒绝了。只要金银给够,没有什么是不能谈的。什么斥候、什么脸面,都是借口罢了。
然而,金银的分寸究竟如何把握?怎样才能以恰当的金银赎回康王的性命?又如何在交付金银之后确保宗望不再生轻视我大宋之心?
不得不说,李邦彦的立场已经由投降主和彻底转变为可战了。他先前主张和谈,并非是多害怕女真人,而是实在是对大宋的赵官家们太了解了,即使是当下打了,之后也会谈和的,既然怎么都是和,那干脆也别费力气了,不过都是苦一苦百姓罢了。
但现在,刘备的出现让李邦彦等人看到了战胜女真人的曙光。既然胜利有望,又何必急于求和?
毕竟,并非人人都能不顾身后之名,任由后人指指点点的。
正当双方陷入沉思之际,宗望忽地露出一抹冷笑,猛然抬起另外一只正在垂落的手臂,将手掌重重落在了巨斧的锋利刃口上。他用力紧按斧刃,锐利的斧刃割破了他的肌肤,鲜红的血液随即沿着斧刃缓缓流淌而下。那剧烈的疼痛与浓烈的血腥味使得宗望的思绪从混沌中觉醒,变得异常清明。
“果然,相较于汉人,我们女真人还是不免有些小气了。”宗望的脑海中忽的闪现出当初与阿骨打在春捺钵参加头鱼宴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是日,春水清澈,暖风微熏,万鱼沸腾,天祚帝吃着从江水中捕获而出的第一头鱼,居高临下,如天命所归,命附近各族部落头领依次献舞,众首领无不从之。
唯有阿骨打,坐于案后不为所动,视天祚帝身后的契丹甲士于无物。他侍立于阿骨打身侧,偷偷倾身看过去,从阿骨打黝黑粗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悲喜,太祖不动,不言,不笑,像铁铸的泥人一样。
辽以镔铁为号,在那一刻,辽国的镔铁,算是锈了,唯有大金,不朽不坏。
“想靠着天命糊弄人,我反而被天命糊弄了。”宗望的笑容由冰冷转为浓浓的自嘲。
“文官之首又如何?世间诸事,又岂能尽遂我的心愿?”
“士人不从我大金,我就去杀个人头滚滚,数十年后,自有大儒替我辩经。”
“天下不归心,那我就去杀到天下万民归心!”
完颜宗望一扬巨斧,其面前的几案也随之碎成了两段,“宋国宰执若一心求死,就一并杀了吧。”
“是!”甲士齐齐亮出刀刃,帐中一时有无数亮光闪过。
“列好阵仗!”宗望下令。宋人已如瓮中之鳖,擒杀已经是必成之事,但仍需严阵以待,以防宋人反扑。帐中的每个金军甲士,都是可以在马背上冲杀敌阵数回合,以一当十的好手,断不可轻易在此刻折了。
禁军甲士从四面步步紧趋,向宋国众人包围而来。至于兀术、赤盏辉等金国贵人,则已是从座位上腾挪而出,以免受到波及,只余下郭药师一人在原地面色难看。
“罢了!”郭药师叹气,随后起身,走至刘备身旁,抽出腰刀指向宗望。
“我以为郭将军是明智之人。”宗望冷声说道。
纵然战时阵中不和乃是兵家大忌,常胜军,也是要一并除之了。
可以预见的是,此宴之后,无论刘备生死,金人必须要退兵了。
“完颜宗望,这一路上,带着你们这些女真鞑子从燕京到汴梁,老子欠你们的早就还清了。”郭药师怒喝,随之转头向着康王低语:
“王爷,往西边突围,西边是我常胜军所在之地!”
“兀术,你速去调遣兵马以围住常胜军的大营。若见营中有人胆敢拔刀相向,格杀勿论。”宗望从郭药师拔刀的那一刻就看出了郭药师的心中所想,即刻向兀术下命。
“谨遵元帅命!”众甲士为兀术让开了一条道路,兀术小跑着出了帐门,赤盏辉、挞懒等人紧随其后。
“全杀了!”宗望再度下令。
金军甲士沉默不言,只是不断朝着宋国众人靠近。
“结阵!”刘备同样向着宋国众人下命。曹曚、韩世忠等人围成了一个圆阵。四散突围,只有死路一条,结阵向前,方有一线生机。
见金人的包围圈越来越小,李邦彦内心如一群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如焚,直接一拍大腿:“金国二太子,且慢!”
完颜宗望丝毫不为所动,李邦彦急得直接起身,再度大喊:“开封牧!康王不是寻常王爷,康王是开封牧!二太子杀了康王,宋金两国就再无回旋余地了!”
宗望挥手,金军刀斧手停在了原地。
见言语有了成效,李邦彦赶紧再度补充:“郭药师,你来告诉二太子开封牧的分量!”
宗望看向郭药师,郭药师急忙答道:“宗望,依宋国旧制,亲王领开封牧位同储君,区区肃王,是不如康王的。”
宗望看着郭药师与李邦彦二人的垂死挣扎,叹了一口气,“本帅也不想刀剑相向,别说是储君,就算是赵官家今日亲临了,为平众怨,也得死。”
宗望再度挥手,金军甲士再度逼近。
见储君一事依旧无法让宗望回心转意,李邦彦一咬牙,再度开口:“二太子,刀下留人,尚且有岁银赔款一事,杀了康王,两国至此不死不休,再无赔款岁银一说。”
宗望眼皮跳动了一下,手上却是依旧没有动作。
“十万两!黄金十万两!”李邦彦急促出声。
听到具体数量,宗望终于是再度挥手。
“十万两黄金,买我们的命!二太子用兵有孙武白起之风,自当明白擅杀大宋储君之害。”李邦彦走出座位,直直来到宗望近前,拱手而道。
“康王所为,岂能干预官家与元帅之间的和谈,望二太子明鉴。”李邦彦躬身一拜。
殿下,此刻不是意气用事之时呀。
“一百万两!一百万两黄金”完颜宗望直接狮子大开口。
李邦彦躬身沉默,见其没有动作,完颜宗望的手再度就要垂下。
李邦彦狠狠咬牙,终于开口:“一百万两就.....”,但却被刘备打断。
刘备嘲讽一笑:“完颜宗望,你们金人真是贪得无厌!一百万两黄金,就算把汴梁掘地三尺,都是凑不出来的。”
“但是,你想要黄金,来!予汝黄金十万两!”
刘备话罢,缓缓从胸间掏出了一张黄麻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