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刘舜臣匍匐在地,身躯颤抖不已。张令徽的尸体才刚一掉落地面,营内郭药师的亲信便立刻打开了营寨大门,放营外的宋人进了大寨。
郭药师命手下将张令徽的尸体收敛之后,面露复杂之色,望向刘舜臣:“老刘,当年饥荒之时若非俺带你投军,你早已饿死河畔,成为野狗之食。你且与我坦白,张令徽之叛,你是否事先知情?”
“他……他未曾告知于我,但俺心知……”刘舜臣竭尽全力,吐出这几个字。
“为何?为了拿我的人头在宗望那里换了富贵?”郭药师叹了一口气。
“俺……从未有过加害郭大哥之念。”刘舜臣抬头,泪流满面,眼眶红肿。
“那你为何不早些开寨门!”郭药师见刘舜臣这般懦弱,更是怒火中烧,一脚将其踹翻在地。刘舜臣挣扎起身,依旧保持匍匐之姿,郭药师继续踹去,刘舜臣则再度起身,如此反复数次,刘舜臣终于开口:
“大哥,当初在白河北,俺怕了,俺怕死!俺不想失去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富贵!”
“你与金人在河边一交战,俺便退了兵,只留了你一只孤军在河边。”
“大哥,俺有愧,就让俺跪着吧!”刘舜臣的声音在众目睽睽之下坦露真相,常胜军中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郭药师又是一脚重重踹到了刘舜臣的头上,力度之猛,使得刘舜臣连翻带滚了数圈才终于停住。刘舜臣再度翻起身子,双膝跪地,头颅低垂,不再作声。
“大家同在一个营中睡了那么久,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你和张令徽那些破事俺早就知道!”郭药师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
“那大哥为何留我许久?”刘舜臣面露惊诧,他一直以为私自退兵的事被自己掩埋得很好。
郭药师长叹了一大口气,好似一只断了弦的风筝,不再去看刘舜臣,而是转身向一边正在议论纷纷的众军士:“当初在开战以前,俺就看出了你和张令徽二人的怯战之意。”
“但即便如此,俺为何还要把你们二人安置在我中军两翼?是因为俺相信你们这群腌臜玩意儿能在生死面前当一回好汉?”
说到此处,郭药师先是顿了顿,随后再度发声:“不是的!是因为俺也怕死,是因为俺也不想失去这好不容易来的富贵!”
“俺把你和张令徽二人放到两翼,是因为俺知道你们会退兵,你们退了,俺再退,到时候见了赵宋官家,俺也好有个说法。”
“即便是投了金人,俺也可以厚颜无耻地说俺已经尽力了,俺是迫不得已才投的金人!”
“俺本想着投了金人,只是换个门庭,富贵总还是有的。可是,弟兄们,女真人容不下我们呀!”
“所以,刘舜臣,你起来吧,今日,咱们的恩怨就算了结了,俺已经打算带着常胜军投了康王,弟兄们中如果有人愿意跟随本帅,本帅定当感激,如果不想再跟着本帅,营中还有一些黄白之物,你们拿了回乡便是。”
郭药师说完,众人哑然,营中寂静了好一会儿,才响起了寥寥人声。
“药帅,俺爹就死在了完颜娄室手中,如果今投了宋人也好,俺可以为爹报仇了!”
“爹娘早就在荒年饿死了,如今俺哪里还有家乡呀......”
.................
此等场景,确实是出乎刘备意料,由此看来,常胜军中的大多数士卒,还是愿意重归大宋的。
值此人声鼎沸之际,一道威严之声,响彻在了营寨之中。
“郭药师,你这反复难养的小人,居然还有脸面提我大宋!”
只见一苍颜白发,精神抖擞,正吹鼻子瞪眼,满脸愤恨的老者阔步走来。此人,正是被郭药师五花大绑送给金人的河北都转运使吕颐浩。
吕颐浩从众士卒中走出,到了刘备近前,躬身一拜:“不想今生还能再见我大宋亲王!”
说到此动容之处,吕颐浩的声音中居然是带了些许哭腔:
“此番国难,辛苦王爷了!”
“相公身受桎梏却依旧不改忠洁,当为我大宋士人之楷模。此番国难,相公最苦!”刘备连忙一步向前扶起吕颐浩。
“王爷,郭药师此人生性反复,不可不察!”吕颐浩出言提醒。
“相公,如今国势倾颓,还望相公相忍为国。”刘备握了握吕颐浩的手。
吕颐浩不再做怒,只是脸上的神色依旧难看,可见其怨恨已然郁结于心。
如何不恨?身为士大夫,遭贼人所掳,被迫送与金营;作为大宋之臣,目睹汴京被围,国仇家恨交织心头,心中又怎能平息这股怨气?
“非是相忍为国!靖康耻,犹未雪,当效越王勾践故事。”吕颐浩咬牙沉声,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刘备拍了拍吕颐浩的肩膀,以示宽慰,随后将先前向完颜宗望展示的黄麻敕令再度从胸间掏出,双手展开,昂声念道:
“自三国开战以来,辽国旧将皆受此旨意!”
“末将受旨!”在常胜军士卒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有一道人影从刘备身后窜出,走至刘备身前,摘下头盔,双膝跪地,但却高昂着头。
“看,快看,刘晏!”
“是刘晏!”
刘晏乃常胜军旧将,不耻郭药师忍辱偷生之事,带着自己的岩州营南下投了汴梁,被道君皇帝授予了从六品的通直郎,总领辽东兵,号为“赤心队”。
郭药师撇了刘晏一眼,一言不发地同样摘了头盔,跪在了刘晏身旁,只是他却把头砸在了地上。
见自家统帅已是接旨,又有了先前的铺垫,常胜军众将士也是依次下跪,有的单膝下跪,有的双膝跪地却悄悄抬着头向上看,杂七杂八,乱作一团。
刘备则看着黄麻纸,将先前背诵的旨意一字不差地念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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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四海鼎沸,此诚朝廷用人之秋,若常胜军重返我大宋之翼护,共担国难,以赴时艰,往昔之过,概不追究,当共御外侮,以图兴国。
......................
待刘备念完,刘晏率先开口,郭药师紧接着附和。
“刘晏领旨!”
“郭药师领旨!”
除此之外,常胜军士卒之中倒也有零零散散的附和之声。
“你们这群腌臜畜生,是真想继续做女真人的狗吗?”见此情景,刘晏怒从心来。
“嘿嘿.....,刘晏,俺可和你不一样,你本来就是宋人,只是当初被辽人虏到了岩州,但俺们可不是宋人。”
有一好事老卒,唤作董才儿,出言质疑。
“王爷,俺虽早早没了爹娘,但却在前年刚娶了浑家,离家之前俺小子刚出生,俺不能不回燕京。”
“王爷,俺爹娘还在平州。”
“禁军都发不齐军饷了,还是回燕京潇洒....”
随着董才儿开口,士卒中议论声此起彼伏。
“一群恬不知耻的鸟厮,真是得寸进尺!”吕颐浩大骂。
“请王爷恕罪!”郭药师重重一扣头。
“无妨!”刘备挥了挥手。安土重迁,本就是人之本性,若非兵连祸结,又有多少人愿意千里迢迢远走他乡。
“官家口谕,在我离京之前再三叮嘱,燕云之地,常胜军家眷甚众,康王宜谋于金国赎其家室,使其家人得以团聚,此诚为国家大计。”
“如果有心归宋却心忧父母妻儿,不妨先回燕京与家人团聚,之后我再跟完颜宗望将你们以及你们的家室一同赎回”
刘备笑了一下,耐心再说:“如果你们不愿归宋,大家好聚好散,之后让郭药师给予你们一些金银,返了燕京便是。”
说实话,刘备心中不免存有私念,他还是想尽可能多地收复这些士卒,常胜军中的大多数都是十几岁时为了混一口饭吃而投了军营,经过数年辽金宋三国的磨炼,这些活下来的老卒反而正值壮年。
常胜军值三万富户,道君皇帝还在位时大宋朝廷对于常胜军价值的推断确实没有出错。
要知道,当初他手下最精锐的一支部队,就是从徐州以来一直跟着他的老卒——丹阳兵。
丹阳山险,民多果劲,好武习战,高尚气力,精兵之地,陶谦手下无强将,却能与曹操相抗,靠的就是这只丹阳兵。
但是,出于同情,这群老卒如果想回家,那就回吧,他欠那群丹阳老兵一个交代,也就在此尽可能地挽回一些吧。
如果不是徐州被曹操杀得鸡犬不宁,那群百战老卒,又如何会随他远走荆益二州?他一直想带他们回家,但他们最后都死在了麦城之下,死在了夷陵的大火之中。
当然,丹阳兵在晋朝也不行了,而谢玄则趁着坐镇广陵之际,广纳北方流民,就在丹阳郡的旁边组建了后世大名鼎鼎的北府兵,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本王相信中国处处人杰地灵,没有哪处兵源最好的说法,也没有非你们常胜军不可的理儿,一切皆在人为,你们想走,本王不留你们。”
刘备整了整衣领,下达了最后通牒,事已至此,无需再多说什么了。
“待俺回燕京取回浑家息子,定当再归大宋!”董才儿扣头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