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贤人与巷

贤良巷

史家阿婆,世代居住在贤良巷,因为在家排行老三,上面还有两个姐姐,邻居们都亲切地叫她阿三。这里自然没有贬低的意味,只是民俗而成。诸如阿庆、阿黄、阿三、阿四,普遍成自然,到后来身份证上居然也是这个小名,反而大名谁也不记得了。当然小辈们都尊敬地叫她史阿婆。

贤良巷俗称“田洋弄”,作为幽深的江南小巷,青石板铺成的路面,放在当时普普通通,可谁会想到这么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在三百年前竟然走出了清朝浙江第一位状元:史大成,巷子还是因康熙帝御赐的“贤良方正”牌匾而得名,真有点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史阿婆并不知道自家与赫赫有名的浙东史氏有什么关联,即便有,她也肯定那是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吧。她很笃定南宋史家“一门三宰相,四世两封王”,“七十二进士”,“满朝文武,半出史门”的赞誉和她毫无瓜葛,祖上绝没有地主的基因,充其量至多是中农,富农都谈不上,只是“贤良方正”的祖训是必须克勤克俭地遵守的,吃斋念佛,做人良善,是她一辈子的信仰。

阿婆年轻的时候,贤良巷旁边那座气势恢宏的史氏宗祠还在。祠堂大抵是清代乾隆年间造的,占地有5亩多,很气派。前后两进、两大殿、左右两厢房、两天井;大门外有牌楼、旗杆、照壁,是当时张斌桥至古藤桥一带最引人注目的建筑。旧时史氏家族凡祭祀祖先、商议族内重要事务、办理各房子孙婚、丧、寿、喜等事都在祠堂内举行。

当然这样的辉煌,在解放后就戛然而止。祠堂一度改为小学校舍,后来成了村办工厂,每次路过时总能听到里面传来隆隆的机器声。80年代,祠堂一部分一部分地被拆建,成了村民住宅和供销社。

不光是祠堂,因为世代聚居,人口稠密,巷子也变得拥挤不堪。80年代后期,贤良巷显得格外的昏暗、幽深。从大路口子拐进去,就是一条窄得只能容得下两个人并肩而行的小巷子,地上是深一脚浅一脚的青石板路,两旁全是高耸的围墙。雨天积水是常事,所以走巷子眼睛要盯紧地面,谁知道你会踩到什么脏东西。

如果哪天你若是看到地上突然冒出了一堆药渣子,千万不要觉得奇怪。这可不是哪家倒垃圾时的疏忽,你可不要不在意地踩过去。因为这些定是哪家有久病之人,故意施展的“妖术”,意在让病痛快快被过路人带走,自家自然消灾解难。只是这样不友好的习俗,随着医疗进步、文化素质提高,如今早已绝迹,况且真遇到大病,吃西药打针,也早已没了药渣可倒。

走过露天的巷子,还要钻入蔽日的巷子,这些是长长的连廊联结而成,和房屋浑然一体。底下供行人通行,连廊道的木柱子支撑着顶上延伸出来的二楼,有点像广东地区的骑楼。走廊一侧就是房屋一层,可以推门而入,另一侧敞开,豁然开朗,联结着邻居们一家家小院子,种种花、摆摆草,天气好,晒晒被子,晾晾衣服。江南多雨,这样的老房子最是适合。

在走廊的尽头就是史阿婆的家。一处两层木楼,原本都是木柱子,木门板,后来因为年久失修,就用水泥重新把破旧的木板替换了,踩在水泥地上自然就没有原本一走路就咯吱咯吱的响动。原本走快些,地板都会震动翘起,调皮的外孙,还用铁丝从地板缝里扣出了印有“康熙通宝”“乾隆通宝”的铜钱,如获至宝。真不知道是怎么掉进去的。

但砖石水泥也不是哪里都可以替换的,那个连接一二层的木梯就是没有换的老家伙。一来地方小,木梯轻便,一搭就成;二来原本的梯子并没有坏,在大家看来,木板自然没有替换的必要。门前储水用的大水缸倒是换成了自来水龙头,还装了水磨石板,一下子现代化了许多。只是马桶问题无法解决,一来睡房都在二楼,原本木结构框架自是无法承载抽水马桶,改到楼下,本就只有厨房和餐厅,也再无立锥之地,于是作罢,现代化也只得建了一半。早上醒来,阿婆的第一件事还是倒马桶、刷马桶,和百年前一样,直到90年代彻底拆迁。

20年后,坐在窗明几净,拥有独立卫生间的两居室里,70多岁的史阿婆还是时常会想起老房子。想起掉到地板缝里的铜板、想起虽然破旧但很结实的宁式床,想起祖上传下来的衣橱衣柜、还有虽然断了腿但实打实的红木椅子……以及那些祖辈传下来的祖训,她知道她这一户史家没有男丁,注定不会记录在祠堂的族谱里了,况且祠堂也早没了。但后代还是争气的,孙女和外孙都考上了大学,按老底子话来说,也算是状元郎了。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她虔诚地念诵着,一遍又一遍,眼里含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