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德国小说,在堪与媲美的英国、法国和俄国小说之外,孕育出两个独擅胜场的类别,一类是“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另一类是“艺术家小说”(Künstlerroman)。“成长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心智初开的青年,立志于探索人生和心灵的最高境界,克服重重困难实现向这一境界的成长,当成长的力量来自诗和艺术,“成长小说”便会与“艺术家小说”融合。“艺术家小说”叙述一位特立独行的艺术家,他是诗歌、音乐或绘画精神的化身,凭靠此种精神成为英雄,完成他的伟业;艺术家小说探讨他的生活方式所涉及的各种问题(爱情、婚姻、家庭、友情、与社会的关系等等),当艺术家的心灵成长凸显为主要问题,“艺术家小说”便与“成长小说”融合了。
里尔克的这部《马尔特手记》,正是融“成长小说”与“艺术家小说”为一体的“艺术家——成长小说”(Künstler-Bildungsroman),且以最为独特的方式将之推向巅峰。有别于同类小说此前著名的先例,如歌德的《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和诺瓦利斯的《海因里希·冯·奥弗特丁根》,其主人公踏上一条“外在的”游历之路,去追寻某种理想中的事物(当然,游历于外部世界的追寻过程,象征着内心世界的成长过程),《手记》的主人公来到巴黎并居留于此,但巴黎并非他游历外部世界的终点,倒是他内心世界之成长的起点,是他踏上的那条“向内之路”(Weg nach Innen)的起点。
《手记》的主人公马尔特出生于北国丹麦,全名马尔特·劳里茨·布里格。于某个秋日,他独自抵达巴黎,落脚于拉丁区图利耶路上的一家小旅馆,穷困潦倒地度过了那年的秋天和冬天,迎来了次年的春天。他何时离去,无从知晓,他的离去和到来一样不着痕迹。可是,逗留巴黎的这段时间内,他在四壁萧然的旅馆房间里写下一篇篇手记,记录了内心发生的深刻改变和脱胎换骨的成长。
这位默默无闻的青年,形单影只,身无长物,他是背井离乡的远行者,是与传统脱离联系的现代人。最初的抵达,立即在他身上触发了一系列的“巴黎印象”,这些印象围绕感官遭受的种种外界刺激——闻到的气味、听到的声音和见到的景象。巴黎日常生活里的各种气味和噪音,甚至片刻的寂静,都会令他不安;而目之所见,与疾病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医院更是带来恐惧。这些印象紧紧缠绕着他,让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恐惧与不安,挥之不去,至多只有短暂的停歇。
巴黎市中心由先贤祠、卢森堡公园、圣米歇尔大道、卢浮宫、杜伊勒里公园和香榭丽舍大道组成的令人流连忘返的空间,马尔特也徜徉于此。秋日清晨旭日东升的杜伊勒里公园(11——指《手记》的节数,下同),月色皎洁的新桥(12),轩敞明亮的(老)国家图书馆阅览大厅(16),拉辛路的豪华商店(16),塞纳河畔的旧书贩和古董铺(17),空荡的田野圣母院路(5),宽阔且同样空荡的圣米歇尔大道和广场(21),展示巴黎主保圣女《圣日南斐法的一生》壁画的先贤祠(22),悬挂《独角兽旁的夫人》壁毯的克吕尼中世纪博物馆(38),所有这些,都让他驻足遐思。——然而,那些到处可见的医院,却更加触目惊心。他最初记下的印象便是一家妇产医院(1)和圣雅克大街上的“圣宠谷军医院”(1),另外又述及巴黎圣母院附近的“主公医院”(6—7)和萨伯特慈善医院(19),描写的类似处所还有价格低廉的夜宿所(1),把垂死之人载往医院、每小时收费两法郎的出租敞篷马车(6)。
所有这些感官的“印象”都引向“恐惧与不安”的在世体验,归结于“生与死”的对立。这正是现代生活的症结所在。马尔特深切感受到,无孔不入的噪音让人不再拥有属于自我的“寂寞”,人的自我被各种噪音轻易穿透;而“死”也不再具有完成生命的意义,医院里毫无个性的批量的死代替了“自己的死”。
如何对抗这无所不在的“恐惧与不安”?马尔特是一位诗人,求助于写作。可他此前写过的诗受着情感的摆布,都是不成熟的吟风弄月。事实上,他的诗尚未开始。他必须首先成为“初学者”,一位“成长者”。这意味着,不再执念于自己是迟到的“后来者”,而要将人类的一切发明、进步、文化、宗教和世界历史置诸脑后,让自己从“先来者”的数不尽的遗物里挣脱,回到自己此在之初的本原,从而成为“最先者”。如此方能在成就自己的寂寞里成长,开始他的工作。这正是他在纲领性的第14节手记里做出的决定:
这位年轻的、无足轻重的外国人,布里格,得在五层阶梯高之处坐定,书写,日以继夜。是的,他必须写,这将会是个了结。(见本书第23页)
为了回到此在之初的本原,他着手“童年回忆”的写作(15)。尽管这个主题很快被打断,他还要一次次地对抗自己的不安和恐惧(16—26),但最终,他得以在“五层楼上的”寂寞里聚精会神,专注对童年的回忆(27—44)。
回忆童年,不是人们通常以为的那样,让自己重返假想中的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美好年代,而是把生命之初的各种体验,以其本真的状态召唤到眼前。只有向着童年回忆,栩栩如生地再现那些人生之初的铭心体验,才能将自己究竟是“谁”,从何而来,“我”的本质揭示出来。这些体验几乎与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全不相干,既包含爱、快乐、惊异和神奇之感,也包含焦虑、不安、畏惧和惊恐。对于像马尔特这样的现代人而言,后者的比重更胜于前者,更有必要予以特别关注。一旦他通过回忆把这些体验本真地召唤到眼前,他也就回到了自己此在的本原。他观看着身处这些体验的“童年之本我”,有如金蝉脱壳一般地从“一己小我”当中脱离出另一个更高的“我”,一个寓托“人”之存在的“大我”。这个“我”在“童年回忆”里不断地壮大,不断地提升。“一己小我”愈是向“童年之本我”敞开,愈是被后者充盈,这种脱壳和蜕变的过程就愈是彻底,好比是被之灵魂附体后,突然释放出一种久已尘封的生命活力。
这个意义上的“童年回忆”,在马尔特的手记里由“童年体验”和“家族往事”两个相互交织的面向组成。“童年体验”围绕着“恐惧与不安”(20:童年的种种恐惧;27:妈妈的恐惧;29:“手的故事”,对离奇事物的恐惧;32:镜前,看到戴着面具的“我”变成陌生人的恐惧;42:造访邻居舒林家,对鬼魂和幽灵的恐惧)、“生病”(30:发高烧的谵妄)和“无法理解的经验”(43:一切都出了差错的生日),但也有快乐(31—32:变装和变身的乐趣)、着迷的时刻(41:翻卷和欣赏蕾丝花边),以及童年友谊的喜悦(34:画廊里的意外相逢;35:唯一的朋友小艾立克)。凡此种种,都是他人生之初的铭心体验,蕴蓄着此在的本真状态。
“家族往事”则主要述及父系和母系的家族成员,他们对马尔特“自我”的塑形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维系父系一族的主题是“死”,最突出的是马尔特的祖父,侍从官克里斯多夫·德特勒夫·布里格,他在乌斯加尔德庄园祖宅里的宏大的死,是“自己的死”之典范(8);此后,父亲之死已趋没落,他在城里一间出租公寓里做了“穿心手术”后最终死去(45);孤僻严厉、无法理解“死”的祖母玛格丽特则是祖父的一个对立面(另一个对立面是妈妈的死:不同于祖父之死发生于内里,它发生于表面和感官,33)。
相比之下,母系一族的成员人数更多,也更为奇特。首先是居住于乌楞克罗斯特古堡的外祖父布莱伯爵,他热衷于超自然力量和灵异事件,拥有无视时间顺序而对生死一视同仁的能力,并且最擅讲述。他的儿子,克里斯蒂安·布莱伯爵,云游四海,过着冒险的生活。他还有三个女儿,马尔特的妈妈,妈妈的妹妹英格褒,以及最小的妹妹阿伯珑妮。马尔特最喜爱这位美丽的阿伯珑妮,因她善于歌唱,迷恋写作,教导童年的他阅读、观看和爱。另外还有一位以少校军衔退伍的叔父隐居古堡从事炼金术;妈妈的一位远方表亲,与奥地利某招魂师通信并听命于此人的玛蒂德·布莱;一位堂姐的儿子,有一只眼睛无法转动的小艾立克,他与外祖父无需语言交流而直接心灵相通。最后是那位很久以前死于分娩的克莉丝汀·布莱,她的鬼魂屡次出现于家族晚餐的厅堂里。
“讲述”是维系母系家族的最重要主题。“妈妈给我讲述英格褒”(27),“妈妈给我讲述狗的故事”(27—28),“我想给妈妈和艾立克讲述手的故事,但最终只能对自己讲述”(29),“我也许可以向你(艾立克)讲述一些事情”(35),“阿伯珑妮给我讲述妈妈的少女时代”(37),“我不愿讲述你,阿伯珑妮”(37),“老伯爵向阿伯珑妮讲述自己的童年”(44)。这最后一段讲述经由马尔特的回忆被重新讲述,构成了“童年回忆”的高潮(也是一幅马尔特自己所做“童年回忆”的镜中像):拥有把“曾在的与未来的统统当成实在的”能力的外祖父,“回忆”他自己的童年,通过“讲述”赋予存在,“仿佛将什么永存之物置入空间之中”,并让被述者真的“看见”。从外祖父到阿伯珑妮到妈妈再到马尔特,也是一个真正的“讲述”能力没落的过程,但是马尔特通过自己对“童年体验”和“家族往事”的讲述,尤其是重述外祖父布莱伯爵对他自己的童年的讲述,开启了相反的上升过程,让“讲述”成为他所经历的内心“成长”的枢纽。
为何是“讲述”?因为马尔特是一位诗人,一位还在“成长中”的诗人。他自称过早地开始写诗(14),但整部《手记》里并没有记录他的任何一首诗,却完全用散文写就。仿佛他故意回避作诗,还如此辩解:
写诗需要耐心等待,并且搜集寓意与甜分,花一辈子的时间,如果可能的话,一个长的辈子,然后,在生命的尽头或许能够写出十个诗句,真正好的。因诗并非,如世人以为的,情感(这个人们在早年就已充分具备了),——它是经验。(14,见本书第18页)
“情感的诗人”,如每位多愁善感的青少年所是,只是“主观的诗人”。那无休无止的即兴抒情,把他局限于一己之小我当中无法自拔。他必须挣脱这些表层的情感,沉潜到人和万物的存在的深处,成长为“经验的诗人”,把一己之小我扩大到无我之大我,出离“主观”而成为“旁观的诗人”。
于是,马尔特暂且搁下他的诗笔,用散文来淬砺“经验”,去认识和感受人与物,回忆自己的童年,也“回忆”他人的经历。这些散文体的手记是向着诗歌创作的准备,是一个从情感到经验的转变过程。他诉诸“讲述的艺术”来实现这一转变,因为真正的“讲述者”恰恰是一位沉潜到万物和人的存在深处的“旁观者”,他从经验——而非情感——构筑一个全新的“被讲述的世界”,从根本上转化世界的意义。
马尔特对“讲述的艺术”的学习在《手记》里逐步展开。初抵巴黎的他还是一位主观的抒情诗人,完全生疏于“讲述的艺术”,他只能记下一些印象的片段,无法跳脱这些飘忽不定、支离破碎的印象,但他的成长也于此起步:他努力剔除“巴黎印象”里的“情感”成分,从中提炼出“经验”,经由“回忆”掌握“讲述的艺术”,而“巴黎印象”部分插入的两段关键的“童年回忆”——“祖父之死”(8)和“外祖父之家”(15)——便是最初的成功尝试;《手记》的中间部分集中于“童年回忆”,都在运用“讲述的艺术”深入“童年之本我”,把此种艺术渐渐带入得心应手之境;末尾部分更是由近及远,从两则“邻居”的故事开始(49—50),到历史典范人物的故事(54:伪沙皇格里戈里·奥特列皮耶夫的终结;55:大胆查理的败亡;61—62:疯子查理六世;61:教皇若望二十二世),最后到超脱历史的神话典范人物的故事(68:怪人沉思萨福;71:浪子回家),这些故事把“讲述的艺术”发挥至炉火纯青,与其他关于相同主题的反思性文字,以及对“童年回忆”的讲述(如56:“学习阅读”)和从“童年回忆”转化而来的讲述(如69:“阿伯珑妮在威尼斯的歌唱”)相互穿插,构成了一个旁观的叙事诗人的“经验”和“回忆”。终于,到了圆满结尾之时,诗人马尔特才借着“威尼斯的丹麦女歌者”之口,唱出一首“爱之歌”(69)。对“讲述的艺术”的掌握过程,让马尔特突破一己之小我,贯通人类历史与神话,进入历史人物与神话人物最独特的爱与死的体验,实现了一种深层的向内成长。
这条向内的成长之路,正是走向一门新的“艺术宗教”之路。来到巴黎的马尔特好比是来到沃尔普斯韦德的画家们开始他们的成长,又像是定居于巴黎的罗丹那样成长于巴黎;在他身上发生的,犹似沃尔普斯韦德画家们向着更伟大的罗丹的成长。这门新的“艺术宗教”,一如沃尔普斯韦德画家们所确立的“风景画的艺术宗教”和罗丹所确立的“雕塑的艺术宗教”,是“讲述”的“艺术宗教”。马尔特向着这门新的“艺术宗教”的成长之路,把“讲述的艺术”所特有的艺术体验推衍到极致,成为人最本真的生命体验,与之相关的艺术创作成为人最本真的存在方式,从事这种艺术创作的人成为以最本真的方式存在的人。他从“巴黎印象”当中提炼出最重要的几个主题——恐惧和不安、死和爱——在他至深的寂寞里返回童年,围绕这几个主题诉诸“童年回忆”来学习“讲述的艺术”;逐渐地,终于在日复一日的写作中掌握了这门艺术,构造出一个整全的“被讲述的世界”,从而完成了这几个主题,圆满于“浪子回家”这则被重新讲述的寓言的全新世界。
所以,“手记”并不仅仅指称这部小说的形式,而且也是它真正的主题:马尔特记下的文字,从最初的印象到童年的回忆,再到故事的讲述,既是艺术上的成长,亦是他向着人最本真的存在方式的深入。马尔特作为艺术家的成长,不仅转化了人的存在方式,也转化了整个世界的意义。“成长者马尔特”身上实现的这一双重转化,让他成为“讲述的艺术”这门新的“艺术宗教”的奠立者。尽管这位奠立者自己不知所终——就像回家的“浪子”不知是否真的会留下——却用他的《手记》向我们昭示了这个成长过程的艰难与伟大。
费洛
二〇二三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