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露滴下房檐时,房内笼子里的人也苏醒了。甄燕发现原本烂了的右手几乎已经治愈。
昨晚的一切就像黄粱一梦。
突然,一个满脸横肉的陌生男人打开了房门,挂着副貌似友善实际令人胆战心惊的笑容,迎来两个男人。
他们的动静太大,吵醒了本睡着的花骨朵。
昨日很活泼的小姑娘现在醒了却低下了头,缩到一边去了。
甄燕观察进来的这两个男人,看起来像主仆。走在前面的男人穿着华贵的月白长袍,腰上挂着一把长剑,又挂了一只香囊。
其实这间屋子里隐隐散发着臭味,或许是伤疤的血腥,又或者是个人的体味。然而甄燕可以感受到一股不会让人忽视又不熏人的清香。
自己似乎曾经闻过这个味道,只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甄燕的记忆力似乎有些衰退了。
男人很英俊,称得上是玉树临风,人面梨花。他一眼就看见了甄燕,在横肉男的吹捧中走近了,走到甄燕面前,轻声道:“抬头。”
“大人好眼光,这姑娘是我们场子里最漂亮的了!”
男人凝视着甄燕的脸:“就她吧。”
“好好好!大人请随我来取身契。”
“这姑娘如此出挑,价格也稍微贵了些,哎呀,也不会贵太多,只要五金。”
充满盘算和计量的话落在甄燕耳中,像有一只恶心的毒虫在耳朵上爬,甄燕的眼睛红了,恨不得立刻就把他捏死。
这里是中原,也只有中原才有奴隶市场。她的楼兰,民风开放,侍从与府宅也是自由交易,若是想离开,随时可以离开,怎么会有如此灭绝人性的买卖。
一纸契约,就能买断人的一生。
昨日,甄燕还是美丽的才华横溢的公主,今日,她就是任人宰割的女奴。
她的心绞痛,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她的未来是一片黑暗,她不知晓为何楼兰会落败,明明在她的观念里,楼兰军队是最强大的军队。
“姐姐,姐姐,别哭了。我看那位大人生得和善,一定会善待你的。”花骨朵爬过来抚摸甄燕的背,安慰道。
甄燕点点头,心里却暗暗发下誓言,有朝一日,一定要光复楼兰,让中原人,血债、血偿。
“姐姐,你的胸口好像有伤,等到了主人家,一定要告知主人,让他找人给你疗伤。”
“好。”甄燕强挤出笑颜。
她望着花骨朵稚嫩的脸,不禁思考若是花骨朵一直待在这里,今后会不会遇上一个变态,将她磋磨,又或是被卖成普通的奴隶,一生辛劳。
甄燕是皇室公主,从没吃过苦头,只因为她共情心,让她认为那是很难让人接受的。此时甄燕想要带花骨朵一起走,虽然她是自身难保的泥菩萨,虽然她并不知晓刚才的男人是否是善人,但是两人在一起互相照应,至少比一人受苦好。
她轻声喃喃:“花骨朵,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花骨朵显然是没有料到甄燕会这样说,很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姐姐,你要带我走吗?”
话刚结束花骨朵就意识到了这件事的困难,于是苦笑道:“没用的。”
一炷香时辰后,门又打开了。
这次出现的只有男人和他的属下。
男人手中拿着一纸契约。
他的眼睫低下,眼神观摩甄燕的模样:残破的衣裳难掩玲珑的身段,憔悴的脸蛋难掩倾国的美貌。
饶是他行走四海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人。
如今她眼角还带着未干的余泪,早已没有前日的戾气,这样坚韧的公主,似乎已经落败了。
“走。”他惜字如金。
甄燕站起来,双腿麻木,刚直起又一软,狠狠地摔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姐姐!”花骨朵连忙爬过来看甄燕。
“无事,你放心。”甄燕微笑着拍了拍花骨朵的手。
将军皱眉,冷冷道:“站起来,我不需要一个废物。”
这番不接受拒绝的强势命令落入甄燕的耳中,只觉屈辱,她又憎恶自己的无能。然而,面对这样的男人,她怎样做才能让他把花骨朵一起收下呢。
“将军。”甄燕站直了身躯,如同一棵随时都能被风吹到却依然挺立的柳树。
他似乎满意了,正打算转身带甄燕离开。突然,原本站立的她砰地一声跪在了他的脚下。
“我有一个妹妹,就在这里,将军开恩,可否一起赎身?”甄燕双腿跪地,抬起面容仰望他,眼中满是希冀。
花骨朵见到这样的场景,也跪到了他身边,抽噎道:“哥哥,您发发善心,带我走吧,这儿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很乖的,我一定会尽我的性命报答您。”
“你有妹妹?”将军却笑了,这声笑里充斥着对甄燕和女童的轻蔑与不屑,他半蹲下来,勾起了甄燕的下颚。
楼兰皇室是他亲手歼灭,除了甄燕,怎会有漏网之鱼。不会有漏网者,他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留下祸根。
放过甄燕的性命,给她治愈的药丸,如今又从奴隶场中买下她收在自己身边,仅仅是因为一个承诺。
甄燕的下巴被他粗暴地捏起,她几乎能感受骨头粉裂的声音,她依旧直视着他,吐露自己的诉求:“是,她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我不能抛弃她。”
她骗了他。
他冷哼一声,手一弯,甄燕便被他甩至一边。
他站得笔直:“要么,你跟我走,要么,你和她一起留在这里。”
最终,甄燕跟他走了。
她没有办法救下花骨朵,这一次离别或许就是永别。而被他买下,未来依旧可能是虎口。
她是虎口求生的羊羔,时刻警戒,时刻寻找光亮。
马车内,甄燕缩在角落,双手抱膝。
他瞥了她一眼,介绍自己道:“我的名字,是谢风尘,记住了。”
“好。”甄燕依旧低着头。
马车内熏着淡淡的草香,让人身心放松,甄燕紧绷的心绪快要放松了,但只要想起谢风尘也在马车内,她又恢复了紧绷的架势。
“以后你是我的奴。”
“你很怕我?”谢风尘道。
甄燕不清楚他的性情,也不知晓他为何要买下自己,她不甘心做一个女奴,此刻,她曾在书中读的韬光养晦、卧薪尝胆的词一遍遍提醒自己,要放下属于自己的尊严与身段。
但她仍不会回答他的话。
甄燕垂低的眼睫抬起来,露出清亮的双眼,她望向人的眼神总是令人沉沦的。
除了那一日她在马下愤怒而仇恨的戾目。
现在柔弱而引人怜悯,她的声音哑哑的:“大人……我近日未曾安睡过,精神欠佳,并非惧您。”
“如此么?”谢风尘沉吟半刻,似乎在品味甄燕之言是真是假,“回府后,好生休息一日,第二日起,该做的活都要做。”
甄燕问道:“做……什么活。”
以前都是别人服侍她,她并不知晓侍女应做的细致的区分。
谢风尘不答,反问:“你会什么?”
他想,楼兰娇生惯养的公主必定是什么都不会的,这些贵族,平日只知道吟弄风月。
刚刚那个花骨朵的话落在谢风尘的耳里,他是极为不共情的。有饭吃有衣穿有地方睡觉还被女童称作不是人过的生活。
她们是没有真正受过苦。
“我会穿衣、梳洗、打扫庭院、浇花养草、侍候笔墨。”甄燕道。
谢风尘看着甄燕单纯的眼睛。
他道:“我是军人。”
“你会的这些,我不需要。”
“如果你不乘早学会些真正的本事,我时刻都可能把你扔到大街上。”
中原人,果然残暴而粗野。他是军人,想必前日的灭国一战也有他的参与。
甄燕望向他腰间的剑,这鞘内,又屠戮过多少楼兰百姓的鲜血。
中原军人,都该死。
“您放心,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奴隶。”甄燕突然笑起来,失去血色的唇勾起。
既然你买下了我,那么,我一定会珍惜这个机会。
谢风尘明明想看她臣服的模样,此时甄燕真正说出这种话的时候他却皱眉,他似乎,改变了救她的初衷。
如果楼兰王知道他完成了承诺放过了楼兰王室一条血脉的生路,却让尊贵的公主自甘为奴,会如何感想。
大概是九泉之下,也要爬起来怒骂。
“你叫什么名字?”谢风尘问。
“将军,我叫燕真,飞燕的燕,真心的真。”燕真答。
马车停在了一个阔气的大宅,甄燕,不……燕真想,谢风尘是一个很有权势的将军。
他将她安置在了他卧房的一个小房间里后便离开了宅院。
燕真只听到马蹄踏离之声。
她认真观察起这个新环境:干净整齐的床榻,正燃的檀香,崭新的女子裙裳,还有一根白玉钗。
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梳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