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禧顺着声音看去,只见账台前的人簌簌散开,露出一白胖白胖,满身金银的无赖。
“我,如何呀……”那人趾高气扬道,声音极为难听。
“我还以为老头去找什么大救兵了,原来找过来一个娇弱可怜的小娘子哈哈哈哈哈。”
陈禧面不改色,不紧不慢地坐下,她捋了捋衣袖,直接问:“为何来我茶坊捣乱?”
不等那人开口,他身边的小厮便抡起胳膊,挥来挥去,不掩嚣张:“我家公子家产丰厚,什么好茶没喝过,怎么昨日就喝了一口你们宋家的茶,就上吐下泻的!”
话音刚落,小厮朝着无赖做出一副谄媚样,心疼道:“公子,整个人也跟面黄肌瘦,都瘦了一大圈!”忽而,话锋又一转,指着陈禧吼道:“你们宋家得赔——”
陈禧扑哧笑了,“面黄肌瘦?我看你家公子吃的膘肥体壮,比我家码头的船都大。”
话音刚落,众人哄堂大笑。
啪地一声——
那白胖无赖猛地将手一挥,桌面上的茶具应声砸在地上,茶水四溅。
他的脸涨得通红,黄豆似的眼珠里怒意横生。
陈禧见状,忙主动端着茶走过去,故意示弱道:“哎呦,公子,你看我这嘴,真是不听话,说了些不好听的,还望您见谅啊。”
见陈禧软下来了,他这才重新坐下。
“我也不跟你废话,说吧,怎么赔!”
陈禧道:“赔,当然得赔,但是我得看看,公子买的茶是我们宋家的吗?”
李老将有缺口的茶饼交予陈禧,“夫人,这茶饼上确实印着咱们宋家的祥云纹。”
无赖冷哼一声,“听到没有,是你们宋家的祥、云、纹,我看你啊就是不想赔!”
陈禧浅笑不语。
“我看你们宋家就是徒有虚名,还北燕第一茶商,我呸,将劣质的茶卖给别人,赚取暴利,北燕第一黑茶商还差不多——”他故意大声喊道。
周围看热闹的,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几名茶工主动站出来,维护宋家,“你放屁!我们家的茶叶都是经过公子精挑细选,认真品鉴的,能卖出去的都是顶顶好的好茶。宋家从来不做黑心的勾当,我看你就是成心找茬——”
“我看是你们宋家故意不想赔吧——”
双方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
陈禧捂着耳朵回到自己的座位,不紧不慢地又饮起茶来。
李老在一旁焦头烂额,额上早已覆上一层薄薄的汗。
“夫人,要不赔些钱算了?”
“公子开个口吧,赔多少?”陈禧道。
茶工闻言,皆蹙眉,越发看不惯这东家夫人。
答应赔钱,就是明面上承认自家茶坊有错。
公子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茶坊,不能被一个满身铜臭的恶霸给糟蹋了呀。
无赖伸出五根带着珠宝戒指的手,大言不惭道:“五千两——”
众人皆大惊。
“五千两,我宋家卖一年的茶都不一定能赚这么多啊。”李老顿时觉得自己这辈子也算是到头了。
陈禧力排众议,爽快答应,“我答应你,五千两!”
然而,不等对方做出反应,她话锋一转,“但若是被我发现这茶不是我宋家的,你得赔我五万两!”
无赖一听,紧抿厚唇,忍不住掩咽了咽口水,神色略显慌张。
“夫人,可那茶饼上的确印有咱们宋家的祥云纹啊。”李老说。
“祥云纹确实不假,但不是我们宋家的,还有这茶饼也不是我们宋家的。”
李老不解,“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陈禧没回应,她走上前,质问无赖,“我且问公子,你买的是我宋家什么茶?”
无赖坐的直直的,昂头道:“自然是你们宋家的招牌,松云黄茶!”
“我听公子身边的小厮说,公子品茶无数啊,那肯定喝过许多上好的茶吧?”
无赖得意道:“那是自然,就连皇宫的茶,本公子也喝过——”
“哦~,那公子觉得我家的松云黄茶味道如何呀?是否有股淡淡的松木烟熏味?”
“啊,嗯,当然,就是松木的烟熏味,很是难闻,不喜欢。”
陈禧了然,转身挑了挑眉。
“松木烟熏味?公子真是好笑,我们宋家的黄茶无论是上品茶还是低品茶,从未有过什么松木烟熏味呐。”
“这人莫不是个骗子。”有人低声说。
此时,看客们又将议论转移到这些闹事人身上。
“他不会以为这茶名中带个松字,就有松木味道吧,哈哈哈。”
“我听说,这松云黄茶是在松云茶园采摘的,故而得此名。”
“与其纠缠,不如赶紧报官,让官老爷好好治一治他们。”
……
无赖一听要报官,不再像起初那般顽横,坐在木椅上直擦汗。
“我陈禧虽然不怎么掺和茶坊的事情,但是我也知道这普天之下,除了西蜀国的红茶,其余的茶皆不可混入任何杂味,否则这茶就成了无用的废茶。”
“夫人,报官吧,他分明就是来敲诈咱们宋家的——”云竹愤愤道。
可陈禧并没有想立刻报官的意思。
“另外,公子啊,你仔细瞧瞧你这包茶饼的纸……”
不等对方看清,她就将纸拿到各位看客面前,让他们近距离观察。
“我们宋家用的茶纸,皆是由嘉州永安造纸坊特殊制的,根据不同茶类的存放环境,制出不同类的茶纸。而包黄茶的纸,用的是小孔纸,平时不易察觉,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些小孔遍布均匀,成规律。而这位公子给我们看得茶纸,密不透气,毫无气孔,这用下来,岂不是将好端端的茶饼闷坏了?”
李老默契地拿出一张正宗的黄茶纸递给看客们。
看客们看完,无不赞赏,夸宋家茶坊精巧细致。
无赖坐不住了,起身打算走,结果被陈禧及茶坊的人挡住了去路。
“公子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公子这么着急走,是不是怕了?”
陈禧不等他说话,又道:“方才我仔细瞧了瞧这黄茶叶子,您猜怎么着,这叶子也太大了。”
说时,她还不忘故意露出夸张的表情,宛若见了什么新奇的事情。
“公子喝了那么多好茶,我猜公子不会不知道,这黄茶选料精细着呢,它不像绿茶那般两叶一芯地摘,也不像黑茶那般只摘粗枝大叶,这黄茶只摘黄芽,长度更不能超过一寸,而您这茶叶子早已过了两寸了。”
陈禧语气温柔平和,但无赖听得却直冒冷汗。
“其实,公子根本不懂茶吧。”
短短几个字,无赖如雷轰顶,半天蹦不出一个字。
陈禧抚了抚头上的簪子,漫不经心地说:“说吧,把你送官府呢,还是给我五百两银子?”
无赖闻言,扑通一声跪下来,身边的小厮们也一个个如下饺子般双膝跪地。
“夫人饶了我们吧,我们也是逼不得已,实在是穷的没办法了,才受人指使,来茶坊闹事的。”
“……”
无赖见陈禧半天没回应,小心翼翼抬头瞧了瞧,却发现陈禧一直凝神盯着自己。
吓得他连连磕了好几个头,“夫人,是我们错了,我们罪该万死,我们不该为了一些小钱来坏宋家茶坊名誉的,我们……”
“你是宫里的人?”陈禧冷不丁说。
无赖惊呼,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是不是,夫人切莫乱说。”
“那你这瓷瓶子?”
原来,方才陈禧一直盯着他腰间的白瓷小瓶。
北燕虽瓷器众多,但是如雪一般晶莹剔透的白瓷却是罕有,价值连城。
此等宝物,只可能出现在皇宫,不会流落在民间的。
陈禧猜测,这无赖大概也知道这东西宝贵,不敢随随便便当了,以免生出事端。
“这是我捡的,夫人若喜欢,我可双手奉上,只求,饶了我们这次。”
陈禧锤了锤脖子,“倒是不用。”
“夫人,那这些人要如何处置?报官?”李老道。
陈禧摸了摸下巴,突然心生一计,继而,她蹲下身子,对白胖无赖说了许多。
就当众人疑惑时,那白胖无赖忽然感激涕零地朝陈禧拜了又拜,而后气势汹汹地离开了宋家茶坊。
闹事结束,百姓们也都渐渐散去。
李老喜上眉梢,难掩对陈禧的赞美,“今日多谢夫人了,是我李老太过死板了,一直以为夫人是个……”
“是个心胸狭隘,只会打骂下人的坏女人?”陈禧主动骂自己。
李老吓得差点跪下去,“不敢不敢啊……我只是想说,一直以为夫人对茶业毫无兴趣,如今看来是我狭隘了,夫人为了公子,在背后定是下了许多功夫吧。”
陈禧忙扶住李老,“李老不用如此,之前的确是我做错了,我日后也一定改。”
至于为什么对茶如有了解,还不是因为上一世做坏事太多,被宋听澜禁足,期间无聊,只能靠研究各种茶来打发时间。
“再怎么说,我今日也要代替茶坊上下感谢夫人,更要替家主感谢夫人,是夫人守住了宋家茶坊的名誉啊。”
“这都是我应做的,时辰不早了,我便先回府了,茶坊还要劳烦李老照料。”
陈禧之前恶女做惯了,听的最多的便是各种谩骂,如今被人夸,还多少真有些不自在。
“夫人放心。”
李老站在门前,目送陈禧的马车徐徐远去。
今日的夫人,好像大不一样了。
.
“夫人,你都跟那个闹事的胖子说什么了呀。”
陈禧撩起帘子,趴在马车木窗上,说:“也没说什么,就是让他们去孙家茶坊唱一出好戏,唱得好,非但不用赔钱还会有酬劳。”
云竹满脸讶异,“夫人的意思是说,今日闹事的是孙家茶坊派来的?”
北燕好茶看嘉州,嘉州好茶看宋家。
但除宋家之外,孙家的茶也是极好的,只是宋家太过耀眼,将孙家的光吞没了。
为此,孙家一直视宋家为眼中钉,三番五次故意派人来闹事,都未成功。
宋听澜觉得同为茶商,都不容易,也没去追究过。
只不过,他们这次不幸地却碰见了陈禧,宋听澜善良,可陈禧并不是十足的好人。
“那我们要不要去孙家茶坊瞧一瞧?”
陈禧欢喜,“正有此意。”
果然,当他们路过孙家茶坊时,街上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方才还在宋家茶坊闹事的诸位,已经转战到了孙家。
他们哭天喊地,说孙家不是人,还将孙家陷害宋家茶坊的事说了出来。
一时之间,孙家茶坊成了众矢之的。
“云竹,这戏也看完了,我们走吧。”
陈禧刚要放下帘子,闹事的无赖突然拦下马车。
“你这无赖,又要做什么?!”云竹没好气道。
只见他恭恭敬敬朝陈禧拜了拜,而后双手捧起白瓷瓶,“今日多谢夫人,我王七没什么好东西,也不知如何报答夫人的善意,若夫人不嫌弃,就收下这瓷瓶吧。”
“原来被别人感激就是这种感觉……”陈禧小声嘟哝。
“夫人说什么?小人没听清。”
“啊,我说,好,我收下了,日后若是碰见失主,必将此还他。”
天光隐入云层,街上零星点起几盏灯,虽然微弱,却映得陈禧美眸亮盈盈的。
“夫人快看,是家主回来了——”
陈禧循着云竹的目光瞧去,但见宋听澜一身翠色从马车上下来,他面若白玉,身形修长,长得无可挑剔,扔进人堆儿里是一眼就能注意到的人物。
所以,前世她只是见了对方一面,从此再也不能忘却,心心念念全是她的宋公子。
可重来一世,有些事情看得已经太过清楚,过去的少女心动早已荡然无存。
“夫人不过去吗?”云竹问。
陈禧坐在轿子里,自嘲一笑,“不过去了,从前的我不知主动靠近了多少次,如今早就累了……”
“阿禧?”
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陈禧微微一愣,从没想过他会主动过来与她说话。
“阿禧,你今日太莽撞了——”
陈禧自嘲一笑,果然啊,一如过去,凡主动来找她,不是质问就是责备。
宋听澜背手站在轿外,“再怎么说孙家与我宋家也算是旧相识,素日小打小闹,说开了也就算了,你怎么能找人去毁人家清誉呢,这属实不妥……”
云竹听不下去了,“小打小闹?家主您怕是刚回城,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吧,夫人这么做都……”
“云竹!”陈禧打断她,“有些人只相信他们看到的,你解释的再多也是对牛弹琴,咱们回府——”
宋听澜面色一惊,并没有想过她会如此。
毕竟,往日的陈禧在他面前都是温顺乖巧,对他的话更是言听计从,知错就改,怎么外出几日,她倒像是变了个人。
片刻后,李老匆匆赶来,“家主可算回来了,今日若不是夫人出面,咱们茶坊就被人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