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佛罗伦萨的恶魔
- (美)道格拉斯·普雷斯顿 (意)马里奥·斯佩齐
- 3706字
- 2024-09-29 10:34:39
第六章
尽管斯佩齐因报道“恶魔案”而使自己的职业生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并非事事顺心。一桩桩罪案的残忍景象深深地折磨着他的内心。他晚上开始做噩梦,总是担心他美丽的佛兰芒妻子米丽娅姆和宝贝女儿埃莱奥诺拉的人身安危。斯佩齐一家住在一栋由古老修道院改建而成的房子里,坐落在能够俯瞰佛罗伦萨的山峰上,地处“恶魔”经常出没的乡村的中心地带。报道此案令他心里冒出很多关于善恶、上帝和人性等无法回答却又令人苦恼的问题。
米丽娅姆劝丈夫寻求他人的帮助,他最终答应了。作为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斯佩齐没有去找心理医生,而是求助于一名僧侣。此人住在一所破败的十一世纪的方济各会修道院里,他在自己的房间内开设了一家精神病诊所。他名叫加利莱奥·巴比尼,身材矮小,戴着一副可乐瓶底般厚的眼镜,透过镜片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好似又大了一圈。一身褐色的僧侣服,里面裹着破旧的羽绒衫,即使在夏天,他也总是一副冷酷的神情。他的样子像是来自中世纪,不过他是个训练有素的心理分析师,拥有佛罗伦萨大学的博士学位。
加利莱奥修士将心理分析学与神秘的基督教义结合在一起,对遭受巨大心理创伤的人提出忠告,帮助他们恢复健康。他的治疗方法不算温和,为了追求真理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对人类心灵的阴暗面有着近乎超自然的洞察力。在报道“恶魔案”的过程中,斯佩齐会定期找他治疗。他告诉我加利莱奥修士拯救了他的心智,也很可能拯救了他的一生。
巴特兰田地案发生当晚,一对夫妇驾车穿过该区域一处拥挤的路口的时候,恰好从一辆红色的阿尔法·罗密欧车旁驶过。路口在一条狭窄的马路上,马路两旁筑有石墙,这样的马路在佛罗伦萨的农村已是司空见惯。两辆车子因车辆拥堵而艰难前行,这对夫妇清楚地看到另一辆车里的人。他们告诉警察,司机是名男子,显得惊恐不安,面部肌肉因为异常焦虑而扭曲变形。他们对负责制作嫌疑犯画像的警察描述了那人的相貌。根据两人的描述,警察画出一个面相凶煞之人的头像。整个面孔粗犷怪异:额头上有一道道深深的伤疤,长着一双恶毒的大眼睛,鹰钩鼻,薄薄的嘴唇,嘴巴如伤口一般绷得很紧。
由于担心佛罗伦萨人会一下子人心惶惶,变得歇斯底里,检察院决定先不公开这张画像,避免发生政治迫害。
巴特兰田地谋杀案发生已经一年过去,而调查工作毫无进展。随着一九八二年夏季的临近,整座城市陷入一种恐慌不安的情绪。就像是安排好了一样,一九八二年六月十九日,该年夏天第一个不见月光的周六,“恶魔”又一次在佛罗伦萨南部基安蒂乡村的中心地带行凶。两位受害者分别是安东内拉·米廖里尼和保罗·马伊纳尔迪。两人都是二十出头,已经互定终身。他们整日腻在一起,因而被朋友们戏称是“Vinavyl”,这是意大利一款十分常见的超强力胶水的牌子。
这对情侣来自蒙特斯佩托利,一座因盛产红酒和白松露菌而闻名遐迩的小镇,四周群山环抱,几座高大的城堡点缀其间。那天傍晚,两人与很多年轻人一起在波波罗广场参加盛大聚会。在这温暖怡人的周末,他们一边听着冰激凌亭子里高声放出的流行歌曲,一边喝着可乐、吃着冰激凌。
随后,尽管安东内拉多次提及可怕的“佛罗伦萨的恶魔”,但保罗还是说服她随他开车到乡村去兜风。他们驶进了托斯卡纳天鹅绒般的夜色之中。在进入托斯卡纳山间的时候,他们选择了一条与川流不息的道路平行的马路。他们穿过了波皮亚诺城堡巨大的钝锯齿状的大门。城堡已有九百年的历史,主人是古恰尔迪尼伯爵家族。然后他们驶进一条死胡同里。蟋蟀在暖风中高声鸣叫,夜空中星光熠熠生辉,路旁高耸着芬芳的植被,宛如两道阴暗的高墙,为来此幽会的情侣提供荫庇。
那一刻,安东内拉和保罗身处几乎可称作“佛罗伦萨的恶魔”连环杀人案“地形图”的中心位置。
我在此重现随后发生的罪恶细节。两人欢爱之后,安东内拉爬回后座,重新穿上衣服。保罗显然已经察觉到杀手就潜伏在车外。他猛踩油门,急速倒车想要驶离这条封死的小路。“恶魔”吓了一跳,立即向车里开火,击中了男孩的左肩。女孩此时已吓得魂不附体,双臂紧紧搂住男友的头部,她手表的钩子后来被发现缠在他的头发里。汽车倒着驶出了小路,如离弦之箭一般穿过主干道,一头栽进对面的沟里。保罗拼命将车往前开,想要脱离险境,但汽车后轮死死地陷在沟里,原地空转。
“恶魔”站在马路对面,暴露在车前灯射出的强光之中。他冷静地用他的贝雷塔手枪瞄准,弹无虚发,依次打灭了两个车前灯。路边的两枚弹壳显示了他瞄准开枪的具体位置。他穿过马路,打开车门,朝两个受害者的头部各开一枪。他用力将男孩从车里拽出,然后钻进司机的座位,试图将汽车驶离水沟,但车卡得太紧,他只好作罢。他没像往常一样切割尸体,而是逃向路旁的一道山坡,将车钥匙扔到距离汽车三百英尺的地方。在钥匙附近,警探还找到一个标有“脑复康”(吡拉西坦)的空药瓶。这是一种用作“营养补充剂”的非处方药,据说可以提高记忆力,增强大脑功能。药物的来源无法确认。
在周六夜晚一条车水马龙的大街旁作案,“恶魔”承担着巨大的风险,他是以超人的冷静救了自己。警方后来发现,案发前后一小时内,至少有六辆车从路旁驶过。距离马路一公里处,有两人在慢跑,尽情享受凉爽的夜风。在波皮亚诺城堡的岔路口还有一对情侣将车泊在路边,在车内开着灯聊天。
后来一辆过路车停了下来,车主以为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医生赶到的时候,女孩已经香消玉殒。男孩当时尚能呼吸,送到医院仍然神志不清,最终不治身亡。
次日清晨,负责此案的检察官西尔维亚·黛拉·莫尼卡打电话将马里奥·斯佩齐等几位记者召集到她的办公室里。“你们一定要帮我一把,”她说,“我希望你们能在报道中透露那个男性受害人被带到医院的时候仍然活着,可能说了一些有用的东西。这也许是在浪费时间,但没准能吓坏凶手,迫使其做出错误的举动,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在场的记者照她的意思报道了此案,但没有激起任何反应,至少最初是这样的。
同一天,在一场争论不休的长会之后,负责该案的执法官们决定发布巴特兰田地杀人案之后所画的嫌疑犯肖像。六月三十日,这一未知嫌疑犯的凶残面容出现在意大利各地报纸的头版,此外还有对那辆红色阿尔法·罗密欧的详细描述。
公众的反应令警察有些不知所措。警察局、宪兵队、检察院和当地报社收到了潮水般的邮件,接到了不计其数的电话。许多人将那张残忍邪恶的面孔与商场或情场的对手,或是邻居、医生和屠夫联系在一起。“‘恶魔’是产科学教授、前妇科医学系主任,供职的医院是……”人们常会如此告发。另一种典型的控告则是针对邻居:“他的第一任妻子弃他而去,后来又有两个女友离开了他,现在与母亲住在一起。”警察和宪兵努力追踪每一条线索,忙得焦头烂额。
许多人发现自己一下子成为怀疑的对象和监视的目标。嫌疑犯肖像颁布当天,一大群人气势汹汹地聚在佛罗伦萨的“罗马门”附近一家屠宰场门前,许多人手里紧紧攥着登载肖像的报纸。当有人加入人群的时候,他会先去屠宰场亲眼察看,然后折回到人群中在门前徘徊。这家屠宰店只好闭门谢客一周。
同一天,一家“红马”匹萨饼店的店主也成为怀疑的目标,因为他的长相跟那张肖像有种惊人的相似。一群男孩戏弄了他一番。他们拿着肖像走进匹萨饼店,煞有介事地拿他跟肖像进行比较,然后他们仿佛是受到惊吓,迅速逃离该店。翌日,午餐之后,该店店主割喉自杀。
警察曾接到三十二个电话,一致表示佛罗伦萨古老的圣弗雷迪亚诺区的某位出租车司机就是那个“恶魔”。一位警察局长决定亲自查明此人的背景。他打电话给出租车公司,假装让那位司机接他去警察总局。到达目的地之后,他的手下迅速包围了出租车,命令司机下车。当出租车司机从车里走出来的时候,在场的警察无不大吃一惊,因为此人与那张肖像极为相似,简直就像是他的照片。警察局长将司机带进办公室,令他吃惊的是,此人竟长舒了一口气。“你若不将我带到这里,”他说,“等我下班,也会亲自登门的。那张肖像一公布出来,简直是糟糕透顶。我什么都没干,车开了一半,顾客却突然说要下车。”随后的调查很快确认,这个出租车司机不可能犯下那些罪行,这种相似纯属巧合。
一大群人参加了两个受害者保罗和安东内拉的葬礼。佛罗伦萨的大主教——贝内利红衣主教主持了布道仪式,葬礼也随之成为对现代世界的控诉。他字正腔圆地说道:“在这些悲惨的日子里,关于‘恶魔’、疯狂和罄竹难书的罪恶等话题,人们已经谈了很多;但我们非常清楚这种疯狂绝非源自虚无。这种疯狂是对丧失价值观的世界和毫无理性的社会的猛烈抨击。这种疯狂每一天都会对人类精神带来更大的伤害。”红衣主教最后说道:“今天下午,我们齐聚于此,默默地见证了人类美好品质遭遇的一次惨败。”
这对已经订婚的情侣被埋在了一起,他们生前同拍的唯一一张照片放置在两人的坟墓之间。
在佛罗伦萨宪兵总部收到的大量指控、信件和电话中,有一封怪异的信件十分显眼。信封里只有一篇从早前一份《国民报》上剪下的已经泛黄的文章,报道的是一桩已被人淡忘的谋杀案,受害者在泊于佛罗伦萨乡间的汽车里做爱时被人杀害。凶手用贝雷塔手枪的温彻斯特H系列子弹将他们杀死,警方在案发现场找到了弹壳。有人在这张剪报上写了“再看一眼这宗命案”几个字。剪报最令人胆战心惊的是这份报纸的日期: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三日。
也就是说,十四年前,“恶魔”就已经开始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