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平民往北，巫师向南

“烧死巫师！烧死魔法！”

再睁开眼的时候，他正被绑在十字架之上。

王国1791年4月，春，麦城的雪已消融，季风向北。

“烧死巫师！烧死...”

在集市的中央，人群黑压压围成一片；他们叫嚷的声音在季风中跳跃，轻浮散乱，像是晦色海面起伏的涟漪。

莱因知道，作为一个混迹于黑市的平民，自己迟早会有被火刑的一天。

当然，不是因为所谓的“魔法”。

在某场灾难发生后，他曾思考过很久：明明世人从未见过传说中的“魔法”，对巫师的恐惧和愤怒又从何而来？

后来他懂了。

所谓“猎巫”，说到底，就是一把特殊的火而已。

新的领主上位，新的教皇登基，新的贵族颁发人们根本看不懂的文书与律令...他们需要一场火的时候，就挑出最具代表性的平民，敲晕，再绑上十字架。

浇上柏油，点燃，什么都不剩下，他们便能于灰烬之上重新开始了。

“那个...我...”

行刑官头戴铜制面具，但莱因却仍然能从那具肥胖的体型认出，她是经营着面包铺的玛丽婶婶。

女人浑身颤抖，拿一根粗糙的麻绳又随便往莱因身上缠住几圈，然后猛地拎起木桶，“呼”的一声，把其中黏腻的柏油倾倒一空。

“我...我真的...”

“仁慈的生命女神，请救赎我的灵魂...啊...”

向前是恐惧，向后是背叛新领主命令的慌张...莱因感觉这两股力量几乎要把她撕碎，万幸的是，对方最终还是举起了火把。

于是，记忆开始劈啪作响。

莱因从前并非凡人。

他甚至可以自豪地在日记里写下，能够成为贵族子嗣“维恩·伊文斯”的童仆，是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情。

他由服侍伊文斯家族的女仆所生，自然便背上了仆人的命运；而当他第一次见到维恩，那个明明与他年龄相仿，眼界和气质却都大相径庭的少年之时，跨越王国的季风改了方向。

维恩拥有一头炽热的红发。

他的双眸同样鲜红，冷静中却隐隐带有能够匹敌白昼的勇气；莱因一开始觉得，这么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少爷并不会对他多看几眼...

但，出乎意料的，连贵族联谊舞会都不屑一顾的维恩，却对他展现出了非凡的包容与认可。

“你读过《庄园经济论》这本书吗？”

“什么？”

“我一直觉得，贵族的存在并不合理...就像那本书上写的，真正造成贵族与平民之间矛盾演化的，恰巧是...”

维恩学识渊博，高了那时候的莱因太多层次；而莱因也有独属于自己的，非同凡响的地方。

他总是能回想起另类的模糊记忆。

在那些记忆中，他能穿越通天的高楼，能行走在都市绚烂的霓虹灯之下...

他将那些梦见的东西一张一张画在纸上，两人便一起探讨，能否将那些幻想在此世变为现实。

双方很快约定成为挚友。维恩的态度之强硬，甚至最后连他的父亲都被迫认同，答应将两人一同送去王国最好的学院，莱因在那座庄园里的地位也就暗暗升高。

直到...

“莱因，你听说过“魔法”吗？”

那是一个雨夜，莱因总是下意识认为，一切都是从那一刻起急转直下的。

维恩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一本书，上面描绘了一个能够“扭转重力”的诡异法术；精神力、魔法、神与信仰...他在之后说了什么，莱因记不得太多：那晚的风太大了。

伊文斯家族的势力也在随后几天快速崩落。

很多人进了地牢；莱因最终跟随维恩前往一座名为“麦城”的小镇，在摇晃的马车上，那个红发的贵族少爷还满怀着建设乡镇的憧憬...

那本记载着“重力扭转”的书却突然出现在另一个贵族手中。

“他是巫师，是亵渎神明、侮辱信仰的肮脏之人！”

行刑官头戴铜制面具；莱因记得清楚，那个女人浑身颤抖，拿一根粗糙的麻绳往那个红发少年之上快速缠住几圈，然后拎起一旁的木桶...

火摇晃着升起，三年又三年。

记忆行至此刻，莱因突然有些恍惚。在逐渐被火焰模糊的视野中，有无数躁动的黑点，如同星幕下的蛆虫一般缓缓浮现。

它们闪烁着，像是模糊记忆中一台名为“照相机”的机器所完成工作后，在相片上留下的“噪点”。

莱因知道，那是他“精神力”的具象化。

维恩至死都在否认莱因与他的关系。

于是，在那场灾难中，一个灰发的仆人重新成了平民。他游走于黑市与贫民窟，凭借不错的画技和一双平稳的手，逐渐融进了这座小镇之中。

但莱因还是变了许多：在观摩那场灾难的时候，他突然感觉眼睛很痒。

似乎是有一片灰烬飞到了他的眼睛里，等到一切过去的时候，他的视野中央，就浮现出一张灰色的相片。

【世界之相（一）】

【麦城】

【刻印记录：0%】

【在某一天，祂也许突然便会明白，如果想彻底掌控世界命运，就必须在各地埋下思绪之种。】

莫名其妙的文字随之浮现。

但那时候的莱因已经成熟了：他小心地隐藏着这个秘密，并在自己日复一日的摸索中发现...

只要幻想着灾难的场景，一种类似于记忆和思绪的东西便能被他从脑中抽出，然后形成一种渺小的，闪烁的黑色噪点。

是精神力。

噪点无法触摸，似乎也不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人看见；它们一旦产生，就只是悬浮于原地，静静闪烁着，似乎永远都不会消散。

“扭转...重力吗？”

火焰逐渐升腾，此刻，莱因终于下定了决心；在灾难后的六年时间里，他一直将这种只有自己能看见的黑点散布于整座城市，却从未动用过一丝其中的力量。

就好像当年的维恩一样。

那个红发的家伙明明拥有出色的政治手腕；他玩死了三个兄长，是家族中唯一逃过刑法的贵族，却在面对民众简单的愤怒之时，只是疯了一般大笑，什么推脱都没有做。

但莱因现在觉得他错了。

【刻印记录：1%】

【刻印记录：17%】

【刻印记录：79%】

.......

在下定决心的一瞬间，那些游离于麦城的全部精神力被瞬间引爆。

视野中的相片被飞速点亮，黑球闪烁着膨胀开来，莱因感觉自己的思绪被分作千万股，穿行于花街的小径，撞向贫民窟中的阴影，再从离开珠宝店铺的贵妇嘴中钻出...

在六年的积淀中，他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刻；现在，全彩的相片正在空中悬浮。

其中是完整的麦城，精细到每一个角落；莱因有种直觉，这并非对于城市的投影，而是从真正意义上...

将整座麦城的空间都存入了相片之中。

他轻晃视线，相片便在几颗噪点的作用下开始翻转。

【天灾其一：失重】

【“坠落是每个生物的本能”，在体验过观星台蹦极并成功摔断绳子后，祂曾如此呢喃。】

【倾斜相片吧，重力将随您指引。】

世界在一瞬间倾覆。

十字架，围观火刑的群众，行刑官的面具与身旁的火焰，甚至是房屋的白石瓦片...一股力量将它们统统扭向天空，相互挤压，像是逆流而上的庞大雨点。

尖叫声摩擦着响起，莱因感觉自己的精神力正迅速消失，身体却越浮越高。

......

最终，当他再次醒来，世界已经重归寂静。

失重的时间并不长，也并没有太多房屋倒塌；他从地面上缓缓爬起，浑身像是碎了一般疼痛，被烧焦的皮肤一块一块脱落。

人群躲在远处的小巷里。透过视野中的相片，莱因能瞥见它们恐惧着闪躲的眼神；行刑官玛丽和几个贵族侍从相继伏地，将涕泪恒流的脑袋埋进泥里。

强行站起身，莱因随便找了个方向前进。

王国1791年4月，春，麦城的季风向北。他逆着风的方向走，那些见证了真正魔法的平民便四散而逃，让出一条巫师的道路。

莱因知道，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他前进的方向便发生了偏折。

或许是回忆起上一辈子的瞬间，或许是那场火刑，或许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一个红发的男孩问他何为“魔法”。

愚昧之人只懂得盲从季风的方向，所以在这个世界上…

平民往北，巫师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