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永远学不会说谎的女孩

白羊的嗓子被一种酸液烧坏了，她成了一个哑巴。

不过还好，她原本就不能说谎话，只不过现在连真话也不能说了而已。

况且，如果现在有人问他...

“你的哥哥是不是一个巫师？”

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摇摇手，示意自己是一个哑巴，不能回答了。

或许是早有准备吧，莱因居然并没有像是上一次见到多云自杀那样感到慌乱；又或者上一次只是一个意外，他原本就是这样不会轻易失态的人。

“她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所以我本来啊...”

记忆开始慢慢倒流，或许是因为桑的万花筒被他吸收了，现在他回忆的时候，画面居然愈发清晰起来。

一个月以前，那个老人说出白羊不会说谎的秘密的晚上。

“我知道你是个巫师，而这种事情是绝对没法说出去的...”

“那个孩子托付给你，一定会被你抛弃的，因为人就是这样，会首先保护自己...”

“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能看见我的死期，我这辈子唯一的意义，就是保护她快快乐乐地长大了。”

那时的自己还使用着周身的噪点，他还是那个感知无比敏锐的巫师，所以很快就明白了老人在说些神明。

让一个无法说假话的人，跟着一个浑身都被秘密爬满的人，显然是最愚蠢的决定。

但老人似乎是铁了心要把白羊托付给莱因一样。

或许是因为他这辈子画了太多连环画吧，或许他认为，画中的主角一定要得到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奇遇，成为最光鲜亮丽的人。

“所以，你在那碗粥里，放了矿石粉末，对吗？”

莱因能闻出桌子上那碗粥的异样酸味。

在麦城，有一种名为“赭红矿石”的不知名岩石，它被磨碎之后，是优秀的红色颜料，能轻易粘在纸上，不会脱落，颜色鲜明。

唯一的缺陷，就是它的酸性很强，即使经过很多次风干，依旧会让连环画闻上去酸酸的。

因为那时候还喜欢绘画，所以莱因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赭红矿石是一种酸性极强的矿石，如果研磨成粉末后给那个女孩喝下，对方的喉咙就会被瞬间烧穿。

她会成为一个哑巴，再也讲不出一句真话。

万幸的是，那天晚上，当白羊正要喝下那碗粥的时候，莱因回来了。

他带来了松软的面包和喷香的烤肉，女孩自然也就不再需要喝粥了；她那天晚上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就因为莱因给她带了个面包。

“...就为了让她活下去，所以得剥夺她说话的权力...”

“值得吗？”

“...”

“公平吗？”

“...”

“如果她知道了你想要让她成为一个哑巴，那个不懂得何为“说谎”的人，会怎么看待你？”

那时候的莱因有些恼怒，他觉得老人的行为荒诞至极。

就因为想要让对方活下去，就擅自让对方成为了一个哑巴；就因为她生来就是特殊的，所以她必须舍弃很多东西，然后在奇幻的旅途中，受尽各种苦难吗？

但老画家只是不说话。

他浑浊的眼泪缓缓淌下来，像是神明在用无色的颜料在他脸上作画一般；他承受不住那种神圣，于是便浑身颤抖。

“对不起...”

他这么轻声说着，莱因知道，这句话不是对着他说的。

“我发誓...我不会再有把她弄哑的想法了...”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请让她成为一个真正完整的人吧！请教会她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虚假的！”

让她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吗？

从记忆中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已经被抢救回来的白羊，突然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情绪去应对对方。

在听到画家身子不行了的讯息后，他几乎是立刻就赶回了家中。

麦城并不大，中央街道更是狭小，但那段路似乎很是漫长；他赶到家中的时候，画家已经没有了呼吸。

玛丽婶婶说，他原本正趴在桌上绘画，是路过的她从打开的木窗户中看见了他一动不动的笔，才意识到对方出事了。

但莱因并不感到悲伤，唯一出乎他意料的只有一点：白羊不见了。

在这么关键的时刻，那个画家连环画中最珍贵的主角却不知道是跑到了什么地方，于是莱因很快明白了过来。

那个小孩比自己预料中聪明的多，就和...

就和多云一样。

他急急忙忙冲出去，跑进画家贮藏颜料的小木仓库里，那个女孩果然在里面。

她正跪在地上，用手捂住嗓子；眼睛向前凸，几乎要和被挤出来了一样，却仍然努力不低下头，让她珍贵的羊毛帽子掉在地上。

“啊...啊...”

那个女孩张开嘴，用沙哑到能体会出痛觉的撕扯声，对他做出了一个微笑。

于是莱因突然发现，即使他努力想要做出什么改变，但一切终究如往常那般。

在那件事后，他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巫师最大的错处：在平民中，巫师是一个厄运的黑洞。

巫师的一举一动总会带来千丝百缕的波纹：那本失重的书毁了他和维恩，他同样用失重差点毁了整个城市。

磁石，米奈希尔的灭门，还有现在多云和白羊的...

一切是因为他：他擅自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

所以他想成为一个常人，他不希望再改变这样的命运了。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西西弗斯，每个人都需要将自己的石头推上空荡荡的山顶。

他们付出的努力，他们受苦的过程，是他们活下去的“意义”，自己不应该使用魔法，用扭转的重力将石头丢上山，他不该轻而易举地就摧毁这种意义。

但故事还是这么发生了。

白羊是一个不懂得何为说谎的女孩，但这并不代表着她就不会明白世间的道理。

事实上，她才是永远更接近真相的那些人，因为在她的世界里，不存在谎言，她不需要过多思考，就能得出属于自己的“真相”。

加了赭石的粥，颜色会变，气味会变，而最让人察觉的，是老人的神情会变。

她知道了这些事，她当然知道，如果将哥哥是个巫师这种事情说出去，自己就一定会死，可她不想死，也不想连累莱因。

就好像在那天晚上，圣骑士来探访的时候，她主动躲进了卧室一样。

但时间的暴雨终究会击穿一切漏洞的屋顶；那天莱因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平日里总是平和、微笑的巫师会那么歇斯底里。

但她明白，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是她学不会说谎，而真相是伤人的，所以她是一把没有握柄的利刃，只要接触，便一定会刺穿什么。

她早就知道了，爷爷想把她弄哑，事实上甚至连她也这么觉得。

只要自己成了哑巴，那些错误就不会再出现了；特性是伤人的，西西弗斯的石头之所以是圆的，是因为它无数次从山顶滚落，上面的棱角早就被磨去了。

但爷爷那天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的，他答应了莱因，不会再让白羊成为哑巴。

白羊不希望看见那个画面，所以，尽管从那天开始，她无时无刻不厌恶着自己的嗓子，她依旧坚持着。

直到那一天，连环画上主角的颜色，被停止涂抹的那一天。